冰冷的金屬門在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走廊的燈光，也隔絕了她最后一絲猶豫。安全通道的應急燈散發著幽綠的光，將盤旋而下的水泥樓梯映照得如同通往未知深淵的甬道。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帶來刺骨的寒意，卻絲毫無法冷卻心中那團因真相而熊熊燃燒、幾欲噴薄而出的巖漿。

“賀肖晨！”她帶著哭腔的呼喊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碰撞，帶著十一年積壓的思念、誤解、委屈和此刻翻涌而出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震撼與心疼，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反彈回來，更添幾分凄惶的孤寂。

腳步聲在下方驟然停住。

馮小雪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喉嚨。她顧不上腳底的刺痛，加快腳步向下奔去，浴袍的下擺被急促的動作帶起，在幽暗的光線下翻飛。轉過一個平臺，她終于看到了那個身影。

賀肖晨并沒有走遠。他就站在下一層平臺的陰影里，背對著她，面朝著墻壁。高大的身影在應急燈慘綠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落寞，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他身上的西裝外套濕漉漉地貼在背上，深色的水痕在布料上暈開，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他腳邊匯成一小灘水漬。

聽到她更近的腳步聲，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賀肖晨……”馮小雪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她停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帶著火辣辣的疼?？粗挥晁驖竦谋秤埃粗聊目咕埽欠菸募淼木薮鬀_擊和此刻親眼所見的孤寂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窒息?！澳切募叶伎吹搅恕?

賀肖晨的肩膀猛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終于緩緩轉過身。

應急燈的光線勾勒出他深刻的側臉輪廓，水珠順著他緊抿的唇線滑落。他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深邃，里面翻涌著太多復雜難辨的情緒——有被窺破秘密的狼狽，有深藏的痛楚，有長久等待的疲憊，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期待？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看到她只穿著單薄浴袍、赤著雙腳站在冰冷地面上的狼狽模樣，瞳孔猛地一縮，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卻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沉默像實質的潮水，在冰冷的樓梯間里彌漫開來，只有雨水拍打建筑物外壁的沙沙聲，和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馮小雪被他眼中的復雜刺痛，更被他此刻的沉默灼傷。她向前踉蹌了一步，腳心被地面粗礪的顆粒硌得生疼，卻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

“3650天……”她哽咽著，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你就這么一天天……數著……等著？看著我像個傻瓜一樣恨著你，躲著你，以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看著我像個刺猬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以為……以為在你面前，我什么也不是？！”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的質問在空曠的樓梯間里顯得格外凄厲。

“賀肖晨！你說話??！”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積壓了十一年的委屈、誤解和此刻洶涌的愛意與心疼，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她所有的偽裝和防線。“你替我守著馮家的一切，你供我讀書生活創業……你像個傻子一樣在后面做了這么多！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一個字都不告訴我！看著我像個跳梁小丑一樣自怨自艾，你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她一步步逼近他，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幽深的眼睛。

“看著我誤會你，恨你，離開你十一年……看著我因為那該死的誤會折磨自己……你是不是覺得這樣特別偉大？特別深情？！賀肖晨！你回答我！”她猛地抬手，想要捶打他的胸口，想要發泄心中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楚和愛意。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一只冰冷、濕透的大手牢牢握住。

賀肖晨的手在微微發抖，冰涼的雨水浸透了她的皮膚。他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

“說什么？”他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淚流滿面、狼狽不堪的樣子，也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案嬖V你，我查清了真相，知道你父親是被誣陷的，火災和他無關？告訴你，我從未信過聶辰星一個字？告訴你，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告訴你，我……我他媽的……從來沒有一天停止過想你？！”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爆發，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在樓梯間里激起嗡嗡的回響。他握著她的手猛地收緊，力道大得讓她生疼。

“然后呢？”他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剖開她所有偽裝的堅強，“看著你背負著愧疚回來？看著你因為覺得欠了我而留在我身邊？馮小雪！我要的是這個嗎？！”

他猛地松開她的手，像是被燙到一樣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那一點可疑的濕意，聲音重新變得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絕望：

“我寧愿你恨我……至少，那恨意是真實的，是屬于你自己的情緒。而不是……而不是因為感動，因為愧疚，因為覺得欠了我的……才留在我身邊?！彼猿鞍愕爻读顺蹲旖?，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澳菢印褪┥嵊惺裁磪^別？我賀肖晨……還不至于那么可憐?！?

他最后的話語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馮小雪的心上，讓她瞬間啞口無言，渾身冰涼。原來……他沉默的守護，他隱忍的不言，背后竟然是如此卑微而驕傲的祈求？他寧愿背負她的恨意，也不愿接受一份摻雜著愧疚和補償的感情！

巨大的震撼和難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嘯般將她吞沒。她看著他靠在冰冷的墻上，雨水順著發梢滴落，臉上是卸下所有偽裝后的疲憊與脆弱，那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在她面前總是深沉內斂的男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擊。

所有的質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心痛和鋪天蓋地的愛意。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撲了過去，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了他冰冷濕透的身體。

“不是的！不是的！”她把臉深深埋進他帶著雨水濕氣的胸膛，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冰冷的襯衫，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堅定?！安皇抢⒕危〔皇鞘┥幔≠R肖晨你聽清楚！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從來沒有停止過！恨你是因為我以為你拋棄了我！恨你是因為我以為你相信了那些謊言！恨你……是因為我愛你愛到連恨都成了唯一能和你維系的東西！”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震驚的、有些茫然失措的眼睛，雙手捧住他冰涼的臉頰，強迫他看著自己。

“那些文件……那些匯款……那些你為我做的一切……它們很重要！它們讓我知道我沒有愛錯人！它們讓我知道這十一年，不是我一個人在傻傻地守著回憶！但是，”她的聲音顫抖著，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但是讓我追出來的，讓我現在抱著你不放的，不是這些東西！是你！是3650天前那個讓我第一次心動，讓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的賀肖晨！是3650天后這個站在雨里等我，哪怕被我誤解怨恨也還在替我守護一切的傻瓜！”

她踮起腳尖，不顧一切地吻上他冰涼的、帶著雨水咸澀味道的唇。這個吻毫無技巧可言，笨拙、急切、帶著淚水的咸澀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她用盡全身力氣去擁抱他，仿佛要將自己揉進他的骨血里，去溫暖他冰冷的身體，去填補他心中那道長達十一年的孤獨裂痕。

“賀肖晨……我回來了……”她在親吻的間隙，帶著破碎的哭腔和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一遍遍低語，“我回來了……你的雪……落回來了……”

賀肖晨的身體在她撲上來的瞬間僵硬如鐵，在她帶著滾燙淚水的親吻和泣血的告白中，那層堅硬的外殼終于轟然碎裂。他像是被巨大的電流擊中，從僵硬到顫抖，再到無法抑制地收緊雙臂，將她死死地、幾乎要揉碎般地擁入懷中。他的回應從最初的被動承受，迅速轉化為一種近乎掠奪的、絕望般的需索，仿佛要將這錯失的十一年時光，盡數從這個吻里奪回來。

幽暗冰冷的樓梯間里，只剩下兩人粗重交織的喘息、壓抑不住的嗚咽，和窗外淅淅瀝瀝、仿佛在為他們沖刷過往陰霾的雨聲。

樓梯間上方的安全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馮小迪探出半個腦袋，看到樓下平臺上緊緊相擁的兩人，他默默地縮回頭，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又帶著點促狹的笑容，輕輕地將門重新關好，把這片歷經風雨終于等來晴空的方寸之地，徹底留給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