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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家(二)

“你怎么回來了,你回來干什么?”出來的先是佝僂著背,杵著拐杖的周奶奶。

“你丫的怎么回來了?”緊接著是后院渾厚的男人聲音。

碩大的鋤頭碰到地面發出沉悶的轟隆,男人的步子矯健有力。

“我跟你說,謝馥絨,你們娘倆不要又來找事啊!”沒過幾秒,食指夾著四濺的飛沫鋪天蓋地。

“飛飛,走,進屋去。”周奶奶把周飛護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輕聲細語地囑咐。

“哼!”謝馥絨內心嗤之以鼻。

幾年過去了,還真是秉持初心、絲毫未變呢!

“咋了,還怕我打你們家的心肝寶貝嗎?”

“你在這陰陽誰呢!誰丫的準你回來的,我們這個家不歡迎你!走走走。”說著,推著謝馥絨往外趕,手上買的煙酒被拍打的散落一地。

我竟然還給他們買東西!真是糟蹋錢!

謝馥絨低頭蹲著,將外殼沾了泥巴的禮物一個一個拾起,緊緊拽在手上,指甲越過繩線刻在柔軟的掌心,留下一道道淤青的印子。

“我回來不是和你們吵架的。”謝馥絨深吸一口氣,極力壓制怒火。

“我是來和你們商量事情的。”

“商量,我們之間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們之間沒得商量。”周爺爺依舊聽不進道理,固執己見。

“要是關于周興的那筆賠償款呢。”謝馥絨冷漠淡然、不動聲色。

周爺爺和周奶奶面面相覷,先前囂張跋扈的氣焰驟然間柔和了許多。

躲在背后“光明正大”的謀劃,最終,還是不情愿的讓女人進了屋。

果然,提到錢,這兩人的嘴臉就變了。

2004年,謝馥絨帶著周文離開了湖南邵陽,轉而朝周興所在的山西投靠。

整個冬天,謝馥絨以淚洗面,苦口婆心的勸說,只希望男人出去找份正經工作,切莫再游手好閑。

周文遭遇的不公似乎激起了周興的最后一點良知,春節結束不久,拖著認識的幾個朋友,在山西的一個煤礦里干起了體力活。

可周興從小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怎么經得起如此折騰,每日回家都抱怨呵斥、以示不滿。

謝馥絨覺著干累活著實需要好耐性,脾氣差的人偶爾的發泄也有助于排遣情緒,況且也不愿意周興又回到以前那副好死耐活的樣子,便每天逆來順受著,并不過多反駁。

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一切都在正軌上。

文文有了爸爸媽媽的陪伴和照顧,身子骨漸漸好起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周興每天都累死累活的在煤礦里干事,再沒有精力和閑工夫去和以前的酒肉朋友吃喝玩樂。

謝馥絨在附近的餐館找了一份洗碗端盤的工作,每日帶著周文前后忙活。

這一年,周文全程跟著父母,并未就地上學。

一家三口總算齊全。

可好日子過得并不長久。

2004年11月2日。同煤礦的工友穿著并未來得及更換的工服,滿臉污漬、風塵仆仆地趕到租賃的小屋,用著嘶啞的聲音對著屋內的女人喊叫。

“嫂子!嫂子!不好了,不好了!”

謝馥絨從窗邊探出腦袋,手上沾滿油漬和泡沫,洗著準備吃飯的碗筷。

叫人的是她認識的男人——小黑,謝馥絨曾在家招待過他幾次。

“怎么了?怎么了?慢點慢點。”謝馥絨急忙脫下手里的橡膠手套,穿著破敗的圍裙,把門外氣喘吁吁的男人拉進了屋,從鐵質的大缸里舀出一杯冷水,匆忙遞了過去。

男人拿起大杯,毫不猶豫灌了下去。

喝完水后,緩了少會兒,忽然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謝馥絨震驚了,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死了......死了.......周興哥死了!”小黑捂著臉痛哭流涕,止不住的哀嚎。

謝馥絨手腳麻痹、動彈不得,望向屋內玩耍的女兒,再看看眼前哭的一塌糊涂的男人,突然眼前一片黑,全身發軟,癱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煤礦塌了。一共砸死了三十六人,尸骨仍被壓在厚重的黑炭之下,三十六條人命尸骨未寒。

十萬塊,是上頭人封鎖消息的價格,也是一條活生生人命賣出的最高價。

“你想說什么。”周爺爺從禮盒里抽出一條香煙,撕開包裝,拿著附近的火柴,點燃一根,享受的抽起來。

刺鼻的煙味嗆的謝馥絨直咳嗽。

謝馥絨不喜歡煙味,周爺爺知道。但他不過是在宣示主權,表明他的氣場。

謝馥絨卻并沒有被這虛張聲勢的做法嚇到。

“你們惦記這筆錢很久了吧!”鏗鏘有力,完全不是一個疑問句。

“什么叫惦記,這本來就是我們的錢!”周爺爺不屑一顧,自顧地躺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霧。

“兒子活著的時候就該孝敬老子,現在死了,這錢不用來孝敬養活他三十多年的爸媽,難道用來孝敬你這個殺人犯嗎!”

殺人犯!多么惡毒的稱謂!

自從周興死后,他們夫家所有人都是這么稱呼自己的!

“我受夠了,你們憑什么這樣叫我!”謝馥絨有點惱怒。

“憑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要不是你,我兒子會跑到黑礦廠去?他從小沒受過這種苦啊!結果還把命都丟在那里了!你說說,你不是殺人犯是什么!你配拿這個錢嗎!”周奶奶捶手頓足,捂著胸口大哭起來。

“我那可憐的兒啊!”

“別哭了,你哭有什么用,你哭瞎了,這個狠毒的女人也不會同情你半分!她還巴不得你瞎呢!”周爺爺撇著眼瞪了謝馥絨一眼。

“從我嫁進來你們家后,你們就一直把我當外人。”謝馥絨死咬著嘴皮上的肉。

“你們怎么對待我,怎么嫌棄我,怎么罵我,我都可以不計較,但這個'殺人犯',我就是死也不會承認!”

“你們以為周興死了我就好過了嗎?他是你們的兒子,卻也是我的丈夫,是文文的爸爸!文文沒了爸爸,我為什么還會開心?”

“你們不認我沒關系,那文文呢?她留的是周家人的血!”

“誰知道她會不會是哪個人的野種!”周爺爺哼哧一聲,小聲嘀咕著。

這句話像無情的軋機,把謝馥絨的鮮肉一刀一刀割碎、壓榨;又像淋上了一盆冰冷的黑狗血,震驚、難過又無助。

“你們怎么能說得出這種話!”謝馥絨憤恨又無力地盯著二人,雙腿在朽木的長板凳上止不住打顫。

“算了,我今天來不是和你們吵架的。你們不認周文沒關系,但她永遠是我謝馥絨的女兒。”謝馥絨盡力讓自已心平氣和下來。

“你們把文文的戶口本給我,她上學要用。”語氣又恢復了冷靜。

“這戶口是當初我們上的!憑什么你說給你就給你!你拿錢買啊!”周爺爺一根接著一根,整個大堂煙霧繚繞。

“十萬塊,就那十萬塊,你買我就賣。多一分我也不要,少一分也絕對不行!”

“真是會做生意。你們巴不得我們娘兩早點死啊!”

“呵,你像以前勾引興兒那樣再去勾引個男人養你們啊!”周爺爺將腿架在前面的小坐凳上,右手拿著煙頭朝著水泥地面撣灰。

在他們眼里,謝馥絨是個不折不扣貪圖榮華富貴的婊子,在她進他們旗下服裝廠干活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圖謀不軌,整日對著兒子拋眉弄眼、暗送秋波,試圖擺脫自己窮苦鄉下人的命運,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事實上,卻是周興主動找上謝馥絨的。當初的她稚嫩單純、年輕貌美且精明能干,很難有男人不對她上心。

明明雙方自由戀愛,卻遭受了兩家人的強烈反對。

周家人嫌棄謝家人的出身,謝家人討厭周家人的傲慢。

一場自認為浪漫的愛戀,讓三個家庭破敗不堪。

“我在你們心中就是個這樣的人。”結果十幾年來,謝馥絨未曾用過周家一分錢。

謝馥絨不想再費口舌,為不會改變的結果爭辯。

從這十萬塊打在卡上的那一天,周家兩老就覬覦已久,為了守住希望,扣留了周文的戶口,一心將其作為討賬的砝碼。

如今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好,我答應你們。”謝馥絨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銀行卡,緊攥在手心。

“我把卡給你們,你們把文文的戶口拿給我。十萬塊錢,我一分沒動。”

“哼,你早該這樣了!”

......

“這是一場值得的交易,你說是吧,興。”

謝馥絨半蹲在土堆的墳墓邊,燒著一把黃紙錢。

“你啊,多幸運,前半生就這么樂過去了,死了,都還有人惦記著。一輩子沒受過什么累,卻留下我和文文兩個人在這世上受苦。”

“以后再沒人像螞蟥纏著你、勸你、罵你,你可別在地下高興壞了,在地下好好干活,別還像在人間一樣沒個正經樣子。”

“多和閻王老爺打好關系,反正你能說會道的,騙人騙鬼都不成問題。到時候讓閻王在生死簿上給我留留情啊,我還想看文文結婚生子,還等著抱重孫呢。”

“你還要多保佑文文,別讓她有大災大難,保佑她身體健康,好好學習,到時候考個好大學,還要小心,別再要地下的那些祖宗隨便去摸文文了,看看就行了,看看就行了。”

“我和文文啊,搬到廣州去了,我弟給我找了住的地方。要不說,還是娘家人好啊。叫長安街,天河區長安街108號,你以后可別找錯了門啊!”

細雨啪嗒落在謝馥絨身上,她拍拍手上仍有溫度的灰燼,撐著膝蓋搖晃站起。

“走啦!走了就不再來嘍!”

紅泥地印上一道道腳痕,踏出一處沒有歸程的單行道。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久家何處尋,牧童遙指“杏花村”。

至此,才是真正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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