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書店重新開業了。

賈老板坐在店里，左手端著一杯溫水，右手握著一本《九章算術》。

他老家是江淮那邊的，和族里人現在保持著不錯的關系。

賈家世代經商，鹽鐵米粟、絲綢綾羅、筆墨紙硯，只要是朝廷放開的，他們都會很快搭起完整的供應鏈和銷售渠道。

賈老板出生于費縣，自小在此長大，也就借著老家的關系，在費縣開了書店。

相比于糧食和絲綢，書店的生意要慘淡很多，有時連保本都做不到。

不過賈老板不在乎。

如果能選的話，他更愿意建一座宅子，也不需外出，每日在書房看看書。

所以開書店便是一個極好的選擇。

前幾日，賈老板聽說蘭陵縣朱家珍藏了一本《九章算術》，連夜趕到了朱家，將這本書抄錄了一份。

這可是好書啊！

它不像《集靈記》那種鬼怪小說，也不像《論語》一樣教人大道理。

它里面全部是通過算學來解答生活常識的案例。

算學是一個很難的學問。

如果沒有合適的計算公式，便只能一一相加，十分繁瑣，而且經常出錯。

如今得了《九章算術》，明年重新丈量田地，自己可就能在縣老爺面前好好漏把臉了。

一想起費縣的縣老爺，賈老板臉上多了幾分感激。

賈家在費縣是有田地的，緊挨著趙家。

七年前下了一場大雨，溫涼河泛濫，把兩家的田地都淹了。

等到暴雨退去，趙家居然趁機把田埂往他家的田里移了十幾步。

賈老板氣不過，便去與趙家理論。

但是當時的趙家管事極為霸道，加上縣里一直傳言，趙家背后乃是趙王爺，他賈老板一介平民，怎么吵得過趙家？

最后，他被人打瘸了腿，扔在大街上。

幸好費縣令聽聞了此事。

費縣令豈是好脾氣的人？

自打來了費縣，這縣里就沒人沒被他罵過。

而且這費縣令還天不怕地不怕，連朝廷派人來查田產，他都能逮著人家一頓罵。

當天，費縣令沖進趙家院子，將趙家老管事拖到田里，連打帶罵，讓他將田埂移了回去。

賈老板記得很清楚，那幾日雨下得很大。

趙家老管事揮舞著鋤頭，用了整整兩天，才重新整理好了田埂。

從那以后，趙家的管事便換人了。

賈老板自認不是一個善人，他經常與人計較，但是從那以后，他再不和費縣令計較。

老家寄來的茶葉，他自己不再喝了，尋著逢年過節便給費縣令送過去。

費縣令的夫人身體不好，經常咳嗽。

他拜托族里的兄弟，從遼東帶回了珍貴的人參。

費縣令自己沒有孩子，每每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嘴上雖不留情，但是眼里是有羨慕的。

他便讓自己的女兒多出門，見了費縣令一定要行禮問好，幫費縣令跑跑腿，拿拿東西。

費縣令是個好官。

他為費縣奉獻了一輩子。

唯一可惜的是，兩個月前，賈老板的女兒嫁人了。

嫁的是族里的一個孩子，很聰明，他很喜歡。

但是從那以后，街上再看見費縣令，總覺得虧欠了他什么。

是虧欠了什么呢？

賈老板也想不明白。

他這樣一個人，做生意定要錢貨兩清，多一分少一分都要與人算個清清楚楚。

可是對于費縣令，總感覺是一筆算不清楚的糊涂賬。

很難受。

賈老板放下書，又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忽然聽到門口傳來一聲大罵：

“恁娘！這誰家孩子，連衣服都不穿好？漏半個屁股在外面很好看嗎？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費縣的縣令！”

賈老板一驚，連忙出門查看。

街上，費縣令正逮著一個小丫頭。

那丫頭被費縣令抓著，居然也不知道逃跑，只是張著嘴哭。

費縣令的巴掌在空中停了半天，到底是沒有落下來。

賈老板認得她，老趙家的小女兒趙小紅。

老趙家里窮，偏偏還生了五個孩子，四個大的在外面干活，只剩一個小女兒天天躲在家里，連件衣服都沒有。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趙小紅居然穿著一件破衣服出門了。

賈老板跑到二人面前，一邊將趙小紅從費縣令手里接過來，一邊求饒道：

“縣老爺，孩子還小，不值得動氣！”

費沖的巴掌在天上懸了半天了，正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無比尷尬。

見到賈老板過來，順勢放了趙小紅。

嘴上卻還是很不客氣：

“小小年紀，衣服都不穿好，這不是丟我這個縣老爺的臉嗎？”

賈老板這才看到，趙小紅的衣服雖然還叫衣服，但是已經破了大半，連屁股都遮不起來。

于是輕輕踢了她一腳，希望她趕緊離開。

可是趙小紅天天呆在家里，又哪里見到過這種陣仗，被費縣令一嚇，只知道站在原地不停的哭。

賈老板心都開始抽抽了。

“我的小祖宗哎，你倒是快回家啊！一會把費縣令哭煩了，我又得挨罵呀！”

忽然見到另一個孩子跑了過來，脫了自己的衣服披在趙小紅身上，又安慰了幾句，拉著趙小紅離開了。

見到兩個孩子離開，費縣令點點頭，朝賈老板問道：

“這孩子挺懂事的，我怎么沒見過？”

一般孩子遇到他，巴不得有多遠逃多遠。

這小子不但沒跑，還敢上前來，倒是有幾分勇氣。

更重要的是，他沒有直接帶趙小紅走，而是先用自己的衣服為她擋住了身子。

就沖這份細心，這孩子已經比大多數人優秀了。

賈老板回道：

“他叫秋水奕，半個月前跟著老爹來費縣的。”

想了想，又補充道：

“這孩子很聰明，讀過書，認得字，聽他說他想跟著夏先生學習，只是暫時沒遇到過夏先生。平常也會來店里幫我抄抄書。”

賈老板對于秋水奕是很滿意的，這孩子抄書極快，而且很能吃苦。

如今自己的女兒出嫁了，他也不介意把這孩子介紹給費縣令認識，讓他開開心。

果然，聽了賈老板的介紹，費縣令欣慰的點點頭。

“知其行，見其性，這孩子將來是有出息的！等我哪天見了夏子明，給他說說。”

然后就見他又罵了起來：

“恁娘！這老趙明知道他閨女沒衣服穿，還叫她出門，以后長大了怎么嫁人！”

“真是狗娘養的！”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