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恒說是與魏淵坐在一起，但畢竟還是個知分寸的，時刻擺正著自己的位置。

酒過三巡，魏淵像是隨口問了沈恒一句：

“沈恒啊，朕聽聞，你最近可受了不少委屈啊。那群暴民們對你如此，為何不同朕說呢？”

雖有醉意，但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問，無疑讓很多人頭腦清醒。

首先，魏淵表明了他的立場——他是相信沈恒的；

其次，魏淵有懲處鬧事者的意思；

最后，也是最恐怖的一點，他在問沈恒，為何要去求助魏邵明，甚至為何要去招惹魏晴嵐。

常言伴君如伴虎，方才剛給了沈恒極大的面子，現在又甩給沈恒個關乎性命的問題。

對此，沈恒也體會到一股子寒意。

表示立場，說明態度，把姿態放低，輕松而又不失嚴肅地解決問題。沈恒，已經做過太多次。

但，

他這次卻是悍然起身，正正經經地行禮，將腰深深地彎了下去，許久才起。

“陛下，我確實受了委屈，不過并不是因為陛下所說的‘暴民’，而是因秦川政制的盲點！”

全場駭然。

再無人有心思喝酒吃菜，所有的焦點，全都集中在了沈恒身上。

因為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不僅避開了問題中的最關鍵之處，而且還當著這么多高層的面，將矛頭指向秦川的政治？！

‘沈恒那小子，是瘋了嗎？！’

四皇子魏章，丞相呂不應，全都是表面平靜，實則內心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好家伙，但凡多吃兩口菜，能喝成這模樣？’

秦川仙帝魏淵，此刻也饒有興致，淺笑著說：

“好，那你便，說說你的委屈吧。”

沈恒再度躬身行禮，反問魏淵道：

“我斗膽請問陛下，治國安邦，何為首要？”

魏淵笑笑，

“秦川以武立國，抵御外族、穩定獸潮、東出平亂，無一不仰仗強悍的軍事力量。所以，軍力為首。”

沈恒也笑了笑，繼續問道：

“那再請問陛下，這強悍的軍力，從何而來？”

魏淵眼睛瞪了瞪，臉上的笑意卻是更明顯了些，

“強悍的軍力，離不開嚴格的訓練、先進的裝備，以及優質的資源。所以這軍力，自是要有足夠的財富作為支撐。”

“那，財富又何而來？”

“自然是我秦川之萬民。”

說完，沈恒點了點頭，魏淵也直接是朗聲笑了出來。

“沈恒啊，你的眼界見識，倒讓朕有些震驚啊。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秦川國在政治上出了些問題，導致百姓不務正業，滋生禍事不說，還影響國庫稅收？”

魏淵看似和藹地說著，眼神卻掃著魏章與呂不應二人。

而這時，沈恒卻愣了一下，

“額……是，但也不完全是。”

魏淵：？

魏淵臉上閃過一絲不悅，緊接著便是大寫的疑惑。

“那你說的是？”他問。

沈恒說：“陛下，我就想說，治國安邦，講究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近年來，秦川皇城中字畫、詩詞、話本、邸報、講座、戲曲、樂坊等精神文化類消費增長迅速。

這說明秦川民眾的生活水平，已經增長到一定地步，民眾不再單純滿足于物質需求層次，信息的傳播速度也到了一定程度，社會輿論成為足夠強大的力量。

可秦川官府呢？不管控，不引導，對社會輿論完全持放養態度，半點不關心人民的思想問題，任由居心叵測之人借機散布謠言，毀人聲譽。

今日有人對我如此，那么明日呢？后日又會如何？三人成虎，事關民心之所向，不得不防啊。”

“……”

短暫的寧靜，所有人都似是沒反應過來一般。

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聞所未聞！

區區幾個話本，幾本小報，會造成國家大亂？

簡直是危言聳聽！

還說什么官府不管不顧？

呵，他一個質子懂什么！有什么資格來評論秦川之事！

面對沈恒的侃侃而談，他們雖然是云里霧里，且對其獨特的用詞十分不解，但，這并不影響他們起身批駁。

“一派胡言！兩國開戰，哪次不是我們各方貴族沖鋒在前？弱小的百姓又做得了什么？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照你這樣說，我們干脆別養兵了！”

“是啊，關注百姓的思想，呵，他們只管按時耕作、繳稅、服役，再就專注生育便是，要什么思想？”

“陛下，臣看沈公子是喝醉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

“這小子分明就是想霍亂我秦川！”

“陛下，沈恒如此狂妄，還請陛下嚴懲！”

“陛下！”

……

魏章和呂不應的人都站起來攻擊沈恒，難得的同仇敵愾。

局面至此，對于沈恒來說自然十分不利。

但他今天還就必須要當著這些人的面說出來，必須讓魏淵有所警醒。

并不是因為他狂，而是因為他怕。

他怕自己與魏晴嵐走得太近，秦川也會興起對她不利的言論，怕自己曾面對的那些“暴民”，也會站在魏晴嵐對面。

他想讓魏淵成立專門的檢查機構，遏制不良言論，并借之提高魏晴嵐的聲望、控制他自己的名聲。

此事若成，沈恒冒點險也是值得的。

但面對一眾官員的聲討，面對沈恒惹人思考的話語，秦川仙帝魏淵，卻是狡猾地和起了稀泥。

“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著擺手，“今日夜宴，你們就只顧喝酒吃菜，只想風花雪月，至于其他事，不必認真。我看沈恒這小子也是醉了，你們老大不小的，何必跟個醉酒的孩子計較？”

其余官員皆相視一眼，連陛下都這樣說了，他們雖仍覺得憤懣，卻也只能是偃旗息鼓，就此作罷。

而同時沈恒的腦海中，也響起了魏淵的聲音：

“汝之所言，朕受教了。”

那是魏淵用傳聲之術，向沈恒表達的欣賞，與尊重。

沈恒再次躬身行禮。魏淵的心情，也是難得的舒暢。

到現在為止，他都對此次的夜宴，極為滿意。

“哦，老四啊，聽聞你最近又有新作問世了？來，念與朕聽。”

他似是突然想了起來，對一旁的魏章說道。

而魏章也起身行禮，笑意盈盈，

“那孩兒便獻丑了。”

……

秦川四皇子魏章，修行天賦出眾，其文采也是不俗。尤其是最近的詩篇，堪稱秦川文學界的巔峰之作。

風頭大大蓋過了僅以文之所長的太子殿下。其詩其文，仁愛之風溢于言表，初來攝人心魄，再聞滌蕩心靈，仔細研讀，不禁潸然而淚下。

就連那些支持太子的士族們，都不禁對其的如此評論，可見其作品之絕妙。

如此佳作，如此拔高格局的良機，自然值得一聽，

但沈恒就不！

哎，

別的還行，欣賞名家之作？算了吧。

他就一俗人，文化水平有限，除了大喊“臥槽牛啤”，他也沒別的話說。

反正今天的收獲已經夠多了，直接裝身子不適跑路，哎，一點兒麻煩沒有！

只要咱跑得夠快，尷尬就追不上咱！

“陛下，我……”

他轉身對魏淵說，而此刻，魏章的音調也突然提高，頗為得意地朗誦著：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