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五天后】
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明明已經九月中旬，放在往年早就開始刮西北風的時候，偏偏今年奇了怪。太陽烘烤著大地，余熱一波又一波的襲來，天上如同下火。就好像連續經歷了兩個三伏天。
相較于正午時分來說，下午三四點室外的溫度明顯下降了很多，雖然紫外線依舊灼熱，但好在還處于可承受的范圍。
晁明杰一邊邁著緩慢的步伐，一邊用自備的手紙擦拭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他望著不遠處樓層的陰影，臉上露出了“終于得救了的表情”。
“真是的！這些坐在辦公室里的領導也不知哪個腦袋壞了，這大熱天的非要搞什么體能測試，整個初三統共就兩個體育老師，這不是折磨人嗎。”晁明杰一邊在心里抱怨，一邊邁著微胖的身體加速進入樓層的陰影處。
剛脫離紫外線的直射，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原因就感覺一陣微風襲來，全身的毛孔就像集體洗了個冷水澡，舒爽的就好像幾萬個細胞同時在吶喊，這感覺簡直不要不要了。
這段時間他很忙，有時甚至一天都無法到班里看看。前一段時間因為班里兩個女生打架的問題剛被主任談話，后幾天就一直忙著組織初三的學生進行體側的事情。然而還有一件最糟心的事情還沒有處理。也就前幾天田校長親自告訴他說是有人匿名舉報他猥褻女學生，雖然學校相信他的為人以及師德，但是還是讓他寫一份報告說明一下情況。剛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差點沒氣個半死，血壓那是“蹭蹭蹭”的往上漲，他雖然愛財，也明著暗著都收點，但是直接誣陷人品這件事他還是無法接受。
等到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跨過三樓門欄最后一道階梯的時候，心里大松了一口氣。“待我先回辦公室歇會，一會再去教室看，順便把這兩天我不在的時候，那些過分活躍的小崽子收拾一頓。”他這樣想著慢慢的推開辦公室的門。
“嗯？”剛看到姜雨燕在辦公室里的時候，他還是被嚇了一跳，不過那個細微的動作被他接下來很好的掩飾了過去。
他只看了一眼姜雨燕就直徑走到桌子前拿起了上面的水杯。在擰開杯蓋喝之前，他頭也不回的說：“行吧，我知道你已經回來了，趕緊回教室上課吧。至于你奶奶的事，我希望你要盡早調整狀態，至于那些落下的功課我回頭讓周湘給你補補。”
“你還有其他的事情？”晁明杰一口氣將杯子中泡的涼茶喝完后剛想拉出板凳坐下，就發現姜雨燕還站在那里沒有離去。
“班主任，我…我…”
“你是不是擔心回去后會受報復？”
“不…不是，我”
“你打架那件事已經翻過去了不會有處罰的，并且主任也親自跟王蕊談過話了，你不用擔心回去后的安全問題！”
姜雨燕糾結在背后猶豫的手被她自己強行停住，她吸了一口氣才說那句話，那個決定：“老師，我…我打算退學！”
“？？？”晁明杰臉上掛著一幅好像聽錯了的表情，他驚愕的看著姜雨燕，那眼神就像在說“你再說一遍”。
“我打算退學。”姜雨燕再一次重復道，不覺中語氣堅定了幾分。
“姜雨燕，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此時倒輪到晁明杰不確定起來了，他放下杯子看著姜雨燕問。
“不是玩笑。”姜雨燕邊點頭邊肯定的說道。
“為什么？是不是哪里讓你覺得難受？還是說有人欺負你？”剛問出口晁明杰就后悔了，這些明知故問的問題。是啊，明明前兩天姜雨燕才剛剛打過架，而且這三年來班里的情況他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讓他自己覺得有些愚蠢。
姜雨燕搖搖頭“沒有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
到這里反倒是晁明杰有一剎那的恍惚，就好像要離開的是他一樣。
學校里也是有一些不能擺在明面上的秘密的。
為了保證升學率，為了維護在市里的排名，每當在快中考之前，領導階層會在暗地里給各個班主任下達勸退任務。為了平均分，每個班的后幾名通常會在初三下半學期的時候收到班主任的“善意的提議”。至于退學也好，上職校也罷反正不會影響平均分，去哪里都是自由。
姜雨燕成績并不好，但是也不差，她是屬于最普通最大眾的那一群人。按理來說勸退的人員還輪不到她，但要走的話班里也沒什么損失。不知為何晁明杰這一刻心里很是復雜，他的潛意識里居然想挽留姜雨燕。
“那你知不知道，只剩不到一年你就可以理所應當的離開這個學校了，你何必…退學呢？”
“嗯，我知道”
“你這八年都堅持下來了，這短短的一年還受不了嗎？你知道嗎一旦你放棄了，你這八年就等于白白浪費了！”
“嗯，我知道”
“那你還敢退學？還不快回去上課去。”
“老師，我真的要走了！”
“我…”晁明杰心里猛地一驚，這個在班里一直安安靜靜的孩子什么時候有這么大的倔脾氣，他以前怎么沒有發現呢。這是他第一次對做班主任這件事感到羞愧。
“好好好，就算我同意，可是這么大的事情我總要告訴你家長吧！再說你父母怎么也不可能同”
一句話還沒說完，姜雨燕切斷了他所有能挽留的話“我媽在宿舍收拾我的床鋪！”
家里怎么可能……不說呢！
對于要退學這件事，姜雨燕最開始是在家里先商量的。但是不出意外的全部不同意，沒有人同意她這么早退學。
隨著時間的發展“讀書無用論”早就被“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碾壓出大眾的思想里，女生讀書也成為理所當然。
父親：“不讀書？你想干什么，連點知識都沒有做什么都不行！”
母親：“燕燕，你還這么小，不讀書能做什么呢？”
爺爺：“燕燕，爺爺年紀大了看不懂你腦子里在想什么，但是讀書這件事準沒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沒人知道這兩天姜雨燕是怎樣說服的家里人，總之她成功了。其實，那些勸說姜雨燕的話語，她早就在心里自己問過自己，嘗試說服自己。可就連她自己都找不到繼續的理由，直到后來她才說：“你知道嗎，所有人用上百件的理由都勸我繼續上，可是連一條都說服不了我。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待在這里。”
直到辦完一切離校的手續出來時，晁明杰才像回過神來“姜雨燕這就被放走了？”
罷了，他擺擺手“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保護好自己。去教室里跟其他人道個別吧，我就不送你了。”這些往年無數次說過的話，如今說出來卻覺得有些怪怪的，算了，他轉身要走。
“老師”
晁明杰疑惑的回過頭“還有事？”
“我…能問您個問題嗎？”姜雨燕像是猶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氣。
“你說”
“您也有個女兒是吧？”
聽到這話晁明杰如摸不到頭腦的二丈和尚，眼睛里寫著大大的不解，他不知道姜雨燕問這個干嘛。
“假如，您的女兒像我一樣在班里如此生活兩年，您希望她的班主任如何做呢？”姜雨燕問完后輕輕的鞠了個躬，她轉身留下呆住的男人。她不需要等答案。
問題像一把利刃直插入晁明杰的心臟，姜雨燕那不帶任何情感波動的聲音，如最嚴厲苛刻的責備般質問著他。
“為什么退學？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一開始問出的這句話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小丑一樣渴望回答。是啊，為什么非要退學呢！
回教室里拿書的時候，剛好是下課。原本熱鬧喧囂的班級，在她邁進門的那一刻，瞬間安靜下來。
人們面面相覷，看著她走過講臺，經過自己身旁，然后走到那個位置上，一言不發地收拾著。
此時的情景就像，空曠大街上路人注視正在翻箱倒柜的流浪漢般微妙。偌大的教室，兩年的時光，就像從不曾遇到。
此時的安靜，竟然讓姜雨燕感覺到珍貴。沒有人同她交流，同樣也沒人打擾。
東西在三分鐘內被收拾好，姜雨燕抱著書本轉身離去，眼神中沒有絲毫留戀。她走上講臺，走出教室，走下樓梯，就在她邁出那棟樓正要毅然決然離開的時候，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
她不需要轉身就知道有如此辨識度的聲音，是那位高高在上，永遠只是旁人的班長。
“姜雨燕”
她假裝沒聽到繼續走。微風吹過，拂起她的劉海，抬腳跨過翻轉的柳葉。
“姜雨燕，你等等”周湘跑到姜雨燕面前，張開雙手攔住路。
“班長，有事嗎？”姜雨燕眼神平靜，語氣中不帶著絲毫波瀾。
“你的東西忘記拿了!”周湘喘著氣，打開手里拿著的白紙。
那是一個用鉛筆素描趴在桌上睡覺的女孩，畫的是橘子。
姜雨燕的眼神一下子陷了進去，這張畫她太熟悉了。兩年前的夏天，那時才剛軍訓完不久，炎炎烈日下橘子趴在桌上睡覺，白皙的皮膚猶如凝脂般吹彈可破。姜雨燕看的入了迷，她忍不住就悄悄地把這張畫用鉛筆描繪出來。
“當時我找不到了，怎么會在你這里？”這張畫，姜雨燕當時夾在課本里，后來不知怎么的就找不到了。姜雨燕看著周湘的眼睛問。
“喏，這個班級不配留這幅畫，所以我把她送來了!”周湘答非所問的回答。
“這幅畫你偷的?”
“藝術能叫偷嗎？我只是欣賞罷了”
姜雨燕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個兩年來一直高高在上的班長，竟然也有承認他人優點的一天。
“算了，送給你吧！”
“畫的真好”
姜雨燕眼神復雜的看著這位班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干脆就不說，直覺告訴她，周湘有話還沒說完。
她繞過周湘，給人一種直接要走的感覺。
“喂，我們...算朋友吧！”這是姜雨燕第一次，能明顯的聽出周湘聲音的情緒波動。
“可能，不算吧!”姜雨燕掛著禮貌般的笑，回答道。朋友，連正經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的朋友嗎？她邊想邊暗暗自嘲。
“你和橘子是朋友，我和橘子也是，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朋友...朋友可不會兩年都不幫對方一次，何況還是班長。”姜雨燕眼神復雜，語氣中摻雜著些許的埋怨。
“對不起，我從小到大就是很孤立的一個人，我身邊沒有朋友，我怕得罪那些人。直到后來遇到橘子。”
“算了，都要走了說這些也沒用”姜雨燕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高高在上的班長也有不由己的苦衷呀，但是都要走啦，有些話已經太晚了。
姜雨燕抱著書騰不出手來，她對周湘微微點了點頭，也算是對朋友的朋友一個默認吧。
在她走之前，周湘終于說出了最終的目的“姜雨燕，橘子還有個弟弟!”
姜雨燕不敢相信的轉身，表情里盡是驚訝，因為她記得橘子一開始跟她講過，說家里只有一個孩子。
“其實自她生病以后橘子一直想讓父母再有一個孩子，碰巧后來醫生說臍帶血最有利于骨髓移植，所以在她手術之前，小家伙就已經形成了，只不過還是沒來得及。”周湘一口氣將秘密說完，眼睛里是一種傾吐的釋然，語氣里帶著些許的遺憾。
“我...我知道啦！”莫名其妙般一股淚意出現在眼睛里。姜雨燕轉過身去背對著周湘“對了，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她問。
上課鈴早已敲響，偌大校園廣場的一側，只剩孤零零的兩個身影。太陽散去最后的余熱開始下山，柳葉在微風的波動下如曼舞的藤條。
“大名叫念橘，小名叫果子”
“好……我記住了!”
厚厚的書本下是姜雨燕骨節分明的手指，她抬頭看著藍天，白云在風的加持下，不斷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
夕陽斜照的余光悄然流進了口袋，深棕色的信封里躺著系著紅繩的銀鈴鐺，這是橘子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