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秋到十一假期,中間不過二十天,母親破天荒打了十幾個電話,穗子接起母親的電話,淡淡地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每次不到一分鐘就掛了。
母親每次結束電話時,總說“趕緊睡吧,照顧好自己。”穗子機械似的應答著,掛了母親的電話,總是抹眼淚,對母親的冷漠像是再也裝不下去了。
時間是好事情的補藥,是治愈壞事情的苦藥。三年前穗子對母親的冷漠是發自心底的,而今對母親的冷漠全是偽裝的,至于她從什么時候不恨母親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云麗打來電話說,她要定居在BJ,以后可能不會再回錫城,希望穗子有機會去BJ發展。她在那邊已有公寓,穗子可以隨時住在那里,穗子真心祝福云麗的未來平步青云,能在她那個領域獲得名利雙收的成績。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和脾性,錫城是她最高的向往,也是她最后的歸宿。穗子風趣地暢談著兩人未來的可能性,云麗笑著數落穗子道。
“你就是被你家拖累的,這也不敢,那也不敢。不過我還是期待你能去更廣闊的城市去走一走看一看。”
穗子溫柔地答應著道,“以后肯定有機會去的。BJ不是還有你等著我嘛。”兩人在電話里咯咯笑著,說了幾句話互相祝福道別。
這二十天,穗子幾乎每天都去圖書館,想要遇見那個艷遇,又害怕遇見那個艷遇,只是終究沒有遇到。穗子徹底冷了心情,把艷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一心撲在寫作上面。如果真的有艷遇這回事兒,也不是穗子該遇到的,所謂的美女不過是別人對她書生氣的一種回應。
9月23號早上,豐偉突然打來電話說,父親病重,可能撐不過十一假期,母親已經給姐姐打了電話,大姐已經趕過去,他也準備從出差地趕回去。穗子聽到這消息,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父親剛生病時接到老家人打電話的場面,上次是突然的冷靜,這次是慌亂的害怕。
穗子手抖著握不住手機,聲音打顫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掛了豐偉的電話,隨便收拾幾件衣服,打包好行李。穗子又回電話給豐偉,豐偉說他還在蘭州出差,沒有買到飛機票,得稍晚一些。
穗子在這危急時刻總是很鎮靜,她先買最近的火車票回去,豐偉買到票就再回去。對于失去父親這樣生離死別的事情,人總是能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穩重和兄弟姐妹之間的相偎相依。
穗子一路心急如焚,想象著父親辦喪事的各種情景,在她們老家,辦喪事是一件儀式很隆重的事情。穗子不敢想,一想到就眼淚止不住。她不敢在人前大哭,尤其是要哭孝,守著棺材哭一天一夜,抬進墳的時候還要一路哭,埋土的時候更要哭天撼地。
穗子不敢,她害怕在父親靈前,她哭不出來,她也不知道她會是怎樣的一個狀態,她從未想象過自己會這樣年紀輕輕就失去父親。她不要,永遠不想面對這種事情,可是喪禮突然就有可能出現在她面前。
她腦海里亂極了,坐在火車上,窗外黑夜黑黢黢的快速閃過,她甚至期待她突然死去,這樣就不用面對父親的喪禮。她甚至可笑的期待有聊齋故事中的妖魔鬼怪出現,把她帶走,或者讓她父親起死回生。她不敢面對這樣的生離死別。
自從父親生病后,她已經是一個人站在懸崖山任憑風吹雨打,可是只要父親沒死,她就抱著希望能找到人生的另一半,接替父親成為她的依靠,可如今,她什么都沒有,父親就走了。
奔騰了一夜的火車,輾轉折騰了大半天的鄉下大巴車,她終于站在她的家門口,可是那家門口那樣陌生,荒敗,仿佛她是一個從遙遠過去回來的人。
姐姐面色憔悴,眼睛還紅著,坐在父親床前,手托著小碗盛著半碗溫開水,用小勺子一點一點喂父親水。那水從父親的嘴角順著下巴脖子躺下來,像是沒有喝進去。
父親已經從里屋挪到堂屋,母親坐在另一邊,眼睛有些浮腫,無神。穗子一進來堂屋,看見這樣一個場景,一路上千般設想萬般設想在這一刻,化為烏有,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嘴唇顫抖的說不出話。
姐姐先看見穗子,眼淚也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母親順著姐姐的眼神也看見了穗子,哇的一聲哭出來,像是憋屈了很久,突然就崩潰了。
記憶中母親這樣大哭還是小時候,她與父親吵架,打架,母親被父親打的渾身是傷,姥姥家來了二十幾個人,父親被罵的一聲不吭,母親坐在老房子堂屋里,嚎啕大哭,鬧著要離婚。
這記憶穗子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是她第一次感受黑洞一般的恐懼和無助。
父親母親打打鬧鬧一輩子,雞飛狗跳一輩子,互相埋怨一輩子,而今父親要撒手人寰,母親卻哭得比誰都委屈,比誰都傷心欲絕。
穗子有些不懂。
穗子放下行李,坐到父親床前,父親眼睛微閉著,大口大口喘著氣,姐姐挪到一邊,給穗子讓出位置。穗子咬著后槽牙,勉強克制住顫抖的聲音,短促地喊出一聲“爸”,眼淚就像決了堤的洪水,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父親像是聽到了穗子的聲音,強睜著眼睛看一眼虛空,但是眼神已經渙散,穗子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看見她。姐姐起身把碗送到廚房,穗子坐下姐姐的板凳,握著父親的手,那手堅硬又枯瘦,握著有些硌的疼。
父親強睜了一下眼睛,很快又微閉著。穗子不敢說話,她還說不出話,顫抖的心跳,控制不住的眼淚,她還很激動,說不了話。
穗子沉默著看著父親的臉,發現父親眼角有些明光,穗子傾身上前,用手指輕輕揩一下,竟然是淺淺的淚痕!
父親知道是穗子回來了!
他心里都清楚!
姐姐從廚房出來,搬了板凳坐在穗子旁邊,一同看著父親。
許是姐姐在廚房平復了心情,坐下來已經能平靜地說話。
“穗子,你吃飯了沒?”
母親這才想起來似的,木訥地站起身,準備去廚房做飯,穗子叫住了母親。
“現在也吃不下,晚上再吃吧。”
說出這句話,已花光穗子全部的力量,她再說不出別的話,眼淚止不住。姐姐在一邊勸著穗子,姐姐是前一天來的,剛來的時候也是哭得說不出話,照顧了一天一夜,姐姐已經有些能平靜面對。
生老病死,人生常態。
若果真的走到生死離別邊緣,痛著痛著也就過去了。
生命就是這么脆弱又堅韌,讓人哭著笑著笑著哭著,忽然就悟透生死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