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幻想者
- 凱爾特的薄暮
- (愛爾蘭)威廉·巴特勒·葉芝
- 2130字
- 2021-04-14 15:21:19
一天晚上,一個年輕人來到我的住處拜訪我,然后開始談起天地的創造以及其他的很多話題。我問了他的生活和工作。我們上一次見面之后,他寫了很多詩,也創作了很多神秘的畫作,但是最近他既沒寫也沒畫,因為他正全身心地在使自己的心智變得強壯,果斷和冷靜,他擔心藝術家情緒化的生活方式對他不利。但是他仍然可以流利地背誦他的詩歌。他把它們都記在了腦子里。實際上,有些詩確實從未被寫下來。它們,帶著有如風吹蘆葦蕩般的野性韻律(我很久以前寫下了這句話。現在,我以為,這種悲傷是世界上所有繼承了祖先情感的民族的一部分。我已經不會象以前一樣對于種族的神秘性有一些先入為主的看法,只是把這句話和一些其他的句子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我們曾經相信它們,而且可能現在也沒有變得更明智)。在我看來,這種聲音反映了凱爾特的悲傷,以及凱爾特人對這個世界從未見過的無窮事物的渴望。突然,我覺得他正急切地凝視著自己周圍。“X,你看見什么了嗎?”我問道。“一個閃閃發光的、長著翅膀的女人,長發蓋住了她的身子,站在門口。”他大概是這樣回答的。“這是因為活在世上的某些人想起我們,而把他們的意念用這種特殊形式展現給我們嗎?”我說道。我深知那些通靈者的手法和他們表述的風格。“不,”他回答說,“如果這是某個活人的意念,我的肉體應該可以感覺到有生命的接觸,我會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這是一個鬼魂。她已經死了或從來就沒有活過。”
我問他是做什么的,他說他在一家商店里做職員。不過,他的興趣卻是在山林間游蕩,同一些瘋瘋癲癲的、充滿幻想的農夫交談,或是說服那些怪異的、良心不安的人把他們的秘密和煩惱交由他來排解。又一天晚上,我去他住的地方,許多人過來討論他們的信仰和懷疑,把它們陳列出來象是將它們沐浴在他思想微妙的光芒里。有時候,幻象在他與他們交談的時候出現,人們傳言他曾經向形形色色的人說起過他們的過去和遠方的朋友,使得人們在這位怪異的老師面前,因為敬畏而噤聲,他看起來不過像個孩子,卻比他們中間最年邁的長者更加有智慧。
他向我背誦的詩歌里充滿了他的氣質和幻覺。有的地方講到他相信自己在別的世紀里度過的日子,有的地方則講到與他交談過的人們,把他們的內心世界完全暴露。我告訴他我要寫一篇關于他和這首詩的文章,他說我可以這么做,如果我不提起他的名字的話,因為他希望永遠保持“無名無姓,鮮為人知,超然物外。”第二天送來了一捆詩,附帶了一張便條:“這些是你說過的喜歡的詩篇。我想我不會再寫詩畫畫了。我將我自己獻給了另一種生命的循環。我要讓我的根和枝干變得堅硬,而現在還不是我長葉開花的時候。”
那些詩都竭力想在一些不為人熟知的、由意象編織的網里去追尋某種虛無縹緲的情緒。每首詩里都有很精彩的段落,但都鑲嵌在對他而言顯然有特殊意義的思想里,而對他人來說,這些思想就像某種無名的鑄幣。對他們來說,這些最多也不過是一些黃銅,原銅或者光澤晦暗的白銀。有時,思維的美感因為粗糙的行文而變得模糊不清,似乎他突然開始懷疑寫作是不是一項愚蠢的勞動。他經常會用一些圖畫來演繹他的詩行,盡管比例不太精確,卻也無法掩蓋情感中的那種極致的美。他所信仰的仙人們給了他很多創作的主題,特別是埃爾齊墩的托馬斯靜靜地坐在暮色中,而一個年輕貌美的仙女從陰影中緩緩探出身子,在他的耳邊低語。他最鐘情于強烈的色彩效果:頭上長著雄孔雀羽毛而不是毛發的精靈;從旋轉的火焰中飛向星星的魅影:一個手握七彩水晶球的精靈——靈魂的象征——經過。在這些豐富的色彩背后是對人們脆弱希望的溫柔訓誡。這種精神上的探求吸引了許多像他一樣尋求啟示或者為逝者的歡樂而哀悼的人。我對其中的一個印象尤為深刻。一兩年前的冬天,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翻山越嶺去和一個老農夫交談,那個老農夫不愛搭理人,卻與他推心置腹。兩個人都很苦惱:X是因為他當時剛剛發現藝術和詩并不適合自己,那個農夫是因為垂垂老矣卻毫無成就和希望。他們兩人都太凱爾特了!追尋無法用語言來徹底表達的某個事物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一縷綿長的悲傷在那個農夫的心里停留。他曾大聲說道:“主擁有天堂——主擁有天堂——但他依然覬覦人世”;他也曾為那些離開了他、忘記了他的鄰居而感到失望。他們曾在小屋的爐火前為他準備一張椅子,可現在卻說:“那個老家伙是誰?”“死亡正向我逼近”,他重復道,然后繼續說起上帝和天堂的事情。他也不止一次地向著群山揮著手說:“只有我,知道四十年前在那棵荊棘樹下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這么說著的時候,臉上的淚珠在月光底下閃閃發光。
每當我想起X,這個老人就會浮現在我眼前。他們兩個都在尋求——一個在散漫的話語里,一個在象征性的圖面和隱喻的詩歌里——去表達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同時,他們都擁有凱爾特人心靈中那份博大而又模糊的張狂,如果X不介意我這么說的話。農夫中的幻想者是這樣,地主中的決斗者是這樣,紛紛擾擾的傳說也是這樣——庫楚蘭與海奮戰兩天兩夜,直到海浪把他吞噬,他死掉了。克伍特橫掃諸神的宮殿,奧辛憑借300年的時間妄圖用仙境的所有快樂填滿他貪欲的心,最后白忙活一場——這兩個穿行山林、用充滿夢幻的語言說出他們靈魂里最重要的夢境的神秘主義者,還有這對夢幻感興趣的心智——這些都是偉大的凱爾特文化中的一部分,其意義從來就沒人發掘,天使也從未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