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兒時韶光 SUNSHINE
- 吶喊:大屠殺回憶錄
- (美)曼尼·斯坦伯格
- 12339字
- 2021-03-22 14:46:13
今天是5月31日,也是我兩個生日中的一個(最后一章會解釋兩個生日的由來)。我于1925年出生于波蘭的拉多姆。當看著我美麗的妻兒為我慶生時,我思緒萬千。從13到19歲,我經歷了漫漫無望的六年歐洲集中營生活,人生驟變,無數次幸運地從死神的魔掌中逃脫。
自1939年起,我生活在納粹陰影籠罩之下的拉多姆猶太人區,全靠上帝垂憐以及我兄弟斯坦利的幫助我才有幸活了下來,為各位述說我的故事。
在我拆了禮物盒,切了生日蛋糕,妻兒給我送上了祝福的話語,到了孩子們(安妮塔、蓋里、朱莉)就寢的時間,這三個小家伙不情不愿地給了我晚安吻。不一會兒,喧鬧被黑暗的寂靜取代,往日的回憶再次纏擾在我心頭。獨坐桌邊,孤月半墻,桂影斑駁,思緒回到我的童年和那時的家。
在家中我排行老大,斯坦利出生于1927年,排第二,而老三雅各出生于1934年。我們的母親是在生下雅各后去世的。我還記得那時我們家里悲傷的氣氛和唯一給予我慰藉的斯坦利。但我拒絕自己在痛苦中不可自拔。我告訴自己,要堅強。
同樣使我難以忘懷的還有生命誕生的奇跡。雖然那時我還太小,懂得太少。它仍然給予我無盡的遐想。
有天晚上,在我本該睡覺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了父母的對話。“哈依姆,你打算給這孩子取個什么名呢?”母親笑著問爸爸。“一個寶寶!”我心中吃了一驚,想著自己終于能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來疼愛,可以和他一起坐在桌上分享吃的,一起玩耍,這讓我激動不已。我鄰居的孩子就有個妹妹,這讓我很是嫉妒了老長一段時間,并且希望自己也能有個妹妹。也許這個愿望此刻就會實現了。我很想下床和爸媽一起談論這大喜事,但我清楚這么做只會讓父親給訓一頓,說我不按時睡覺明天上學就沒精神了。我決心明天一早就問我父親寶寶的事,想著想著就進了夢鄉,連夢里都夢見了我的小妹妹。
次日我向父親坦白了昨晚偷聽他們談論寶寶的事,父親顯得特別寬容,還帶著驕傲的微笑告訴我,母親還沒想好寶寶的名字?!澳阒赖?,孟德爾,按我們猶太人的習俗里,嬰兒的名字應承襲家里某位過世成員的名字。我們以這一習俗為榮,并且也會這么給寶寶取名字”。父親這么說道。
“就快了么?”我問道?!笆堑模蹅兗液芸炀蜁韨€新成員了。”父親回答道。于是我滿懷歡喜和期待地上學去了。
我們家里就餐的主廳挺大的,家里人的日常起居以及父親的裁縫活兒都是在這兒進行的。主廳還連著一個臥室和廚房,我們一家人都睡在一個房間,我還清晰地記得房間對面那兩張大床。
雅各出生那晚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晚我睡前完成了作業,喝了杯熱牛奶,但才睡了一兩個小時,我就被家里的一陣騷動驚醒。有人用繩子將毛毯橫在墻之間,將房間隔開成兩邊,因而我無法看到父母那邊是什么情況。
躺在床上,聽見母親痛苦哀吟,我感到迷惘,也有些害怕。過了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小時),我透過毯子的縫隙看到了母親那邊,一群婦女在一起,有我的外婆、姑媽、表妹以及一些來幫忙的鄰居。我意識到有什么事發生了。
不知何時,母親的哀吟轉為慘叫。“怎么了!”“該不該到她身邊陪她?”“媽媽需要我嗎?”當時我想著這些,但卻嚇得動不了。我望了眼斯坦利,他坐在角落,緊緊裹著他的毯子,樣子看上去很害怕。于是我走到他身邊,環抱著他,“沒事的,有我陪著你?!?
我倆就這么依偎在一起,望著霧氣所模糊的窗戶,過了好久,依舊是不言一語。
不知何時,鄰居古德曼太太叫喊著給她再拿些熱水來?!袄偾袪柺帜_麻利點,她平日里可最喜歡你這表妹了!”
“還得要多久啊?”蕾切爾急問,“我估計要不了多久了,這是個男孩,他哭喊得可真厲害!小家伙肯定嗓門大。”古德曼太太回道。
我聽見外婆說了句“Mazel Tov”(希伯來語),意思是“祈求好運”,接著她又說了句“老天保佑這孩子能順利在這猶太家庭中誕生”。
夜過半時,我才躺回床上,心里想著母親所受的痛苦,那深邃的寂靜,還有新生兒的第一聲哭喊。對生命,對家庭,還有父親,我都在思考其中意義。
“該睡了,咱們明早就能看到爸爸媽媽,還有我們的新兄弟。”我在斯坦利耳邊低語道。屋里安靜得不同尋常,讓我無法入睡,心里感到很是不安。用來遮擋的毛毯給撤走了,但在那邊卻看不到媽媽的身影,我開始害怕了,父親母親,還有我新生的弟弟都去哪了?我沖出了房門,撞見了一位隔壁的太太?!拔覌寢屧谀睦?!”我哭著問她,在這世上,我最離不開的就是母親了。
那位好心的太太安慰著我,說我母親生完寶寶后身子有些虛弱所以要在醫院待一會兒,她向我保證母親要不了兩三天就能回家,還說我是個好孩子,一定能夠與家人團聚的。
然后她又跟我解釋說寶寶得交由外婆照顧,直到母親身體好轉?!暗饶銖膶W?;貋?,你爸爸就會在這里迎接你了。”她最后說了這么一句。
聽她這么一說,我才安下了心,高興地去上學了,全然不覺噩耗將臨。
上課時我完全集中不了精力,滿腦子想得都是新生的弟弟,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到他的相貌。我猜想也許他長得跟媽媽很像。
突然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幻想,老師去走廊跟來者交談了一會兒,回來時臉上帶著一種莫名的神色。他走到我桌前,溫和地讓我收拾下自己的書包。
老師告訴我今天我不必上課了,讓我跟鄰居回去。那時我以為是家里人要我回去參加慶祝,或是去照看寶寶。一回到家里,我發現屋里的鏡子都遮起來了,這讓我感到詫異,因為我們只有家里誰去世時才這樣。六歲大的斯坦利坐在地板中間獨自玩耍。一切似乎都正常,但我的心卻越發躁動。
這時父親走到我面前,兩眼淚水流到了面頰,“孩子,你媽媽,不在了……”
我們一家人抱成一團大哭起來,以后的日子里,有好幾次這樣的場面。
父親牽著我到臥室。她躺在床上,蓋著一條被子,雙腳朝著門這邊,燭光照亮著她的面容,母親她無比安詳,一如沉睡。我的母親啊……
我在母親旁邊站了片刻,忽的大哭起來,向父親跑去。父親他雙臂抱著我,安慰著我,直到我哭得沒力氣了,昏睡過去。
次日母親遺體入土,那時還沒有用棺材的習慣,而是在地上建個木質容器代替,母親的遺體安置在里面,封了頂,再用泥土掩蓋。那一刻,所有人都悲痛不已。
從那一晚到整整一年的日日夜夜,我們都在念“卡迪什”(Kaddish,系猶太教祈禱文),那是為亡者的禱告。
由于母親已不在,父親讓我幫忙決定三弟的名字,我們倆一番討論,終于給他起名為雅各。沒有母親的那一年過得很是艱難。外婆帶著雅各,而父親終日在外討生活。斯坦利和我都十分想念母親,想念她的溫存、她的關懷。好心的鄰居們偶爾會給我和斯坦利帶來派和蛋糕。但大多數時候,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
某天,弟弟穿好了衣服準備去上學,我來到廚房時,發覺有位陌生女士在給我們做早飯。她向我微微一笑,說:“早安,孟德爾,我是你的新媽媽。”
她這話讓我一時啞然。
“你和爸爸結婚了?”
“對的,就在昨晚結的婚。現在咱們可以把雅各從外婆那帶回來了,以后我會負責照顧你們兄弟仨。”一想到雅各能和我們團聚,我很是開心?,F在看來她是將來照顧我們的人,我立刻跑過去給了她個大大的擁抱。
“你高興嗎?”她問我,我點頭回應。忽然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不知是該問問她的名字還是直接叫他媽媽。
這位母親和我從前那所知所愛的母親有所不同,我的媽媽長得很美,有一雙烏黑明亮、會說話的眼睛,身材嬌小苗條。喜歡穿漂亮衣服,愛干凈,我很喜歡聞她身上的味道。媽媽是家中的獨生女,所以外公外婆很寵她,總是給她買些父親負擔不起的東西。但是爸爸深愛著媽媽,在保證她日常生活的同時還總會有些結余。
我的新媽媽則不同,她身材寬大,臉也很大。不過如今雅各能與我們在一起生活,我想家里的日子一定也會像以往那般快樂。
在開始的幾天,父親都是不安地觀察我們對新媽媽的接納程度。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點,父親跟我們解釋說,在過去的一年里他都是按照猶太教習俗為母親守喪,而后他說他需要找個人來照顧我們三個。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是真的深愛彼此,但這一安排對我們都是有益的。
斯坦利一開始就接受了新媽媽,甚至直接叫她“媽媽”,而我則是過了幾周才適應了這一現實。雅各的在場讓我好過了不少。他似乎是個很聰明的寶寶,而作為兄長的我花了很多時間照顧他。在他哭鬧時,我會給他奶瓶,搖晃他的搖籃。我愿盡我所能照看他。
回想母親死后一家人的經歷,我如今認為那是一種恩惠。母親在雅各讓人從自己懷里被抱走的痛苦我無法想象,同樣的,我也無法想象繼母在納粹惡魔的虐待踐踏下所承受的侮辱。
我的繼母無法有自己的孩子,我不覺得她完全明白嫁給父親后所需要付的巨大責任。經過幾年之后也證實了要挑起這現成的四口之家,負擔實在沉重。不管怎么說,她是個好母親,待我們都好,我們也漸漸喜愛上了她,盡管更多的是出于對她的感激之情。
這位母親她把儀表看得很重,只次于信仰。還記得每天早上上學前她都要檢查我們的雙手耳朵是否干凈,頭發是否理順,儀表是否整潔。
在學校的時光,從八點到十二點我在公共學校上課,而兩點到四點則是去一家希伯來語學校。斯坦利則在一所教區學校上小學,這是由于他們對每個年級里所收學生人數是有限制的。走著上學帶給我很多樂趣。我生來就對一切都有著好奇心,不時地我會完全被好奇心占據,某天周二,那天也是趕集日,我蹺了課好去鎮上玩玩。
源源不斷的波蘭和德國務農人帶著各自的商品來這里交易,黃油、奶酪還有牲畜等種類繁多。這些人有著獨特的黃油和奶酪制作秘方,這讓他們聲名遠揚。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發現他們的語言和猶太語挺像的。我還和那些幫父母擺攤的小孩子們交談,跟他們中的許多人交了朋友,他們還要去我家里玩。多么熱心腸的人民??!怎么后來就成了我們的死敵了呢?
我們住的樓房有四層樓,在拉多姆那算是高樓了。我們和另外兩家人住在頂層,三樓、二樓是公寓,底層是一家飯店和釀酒廠。
共有十一戶人家住在這里,與我們悲喜與共,宛如一個大家庭。
樓底的飯店裝修精致,經由房主家幾代人共同苦心經營,受到當地小康民眾的喜愛。店主晚年生了個兒子,名叫伊茲洛克,全家人對他關懷備至。伊茲洛克是他家人的心肝寶貝、開心果,也是我從記事起的摯友?,F在想起來,確實有那么些時候我嫉妒他所得到的關注,還有他的那些玩具和新衣。不過他總能逗我開心,我很確定我倆的友誼從未改變。
我和伊茲洛克曾多次一起去寺廟,在周五安息日晚上和各自的家人一起參加晚禱。我們看著蠟燭燃起火光,繼母捂住臉靜靜禱告。我們猜她是為能懷上寶寶而禱告,但無從知曉。
在一個安息日周六的早晨,伊茲洛克和我身穿顯眼的水手裝、漆皮革鞋還有猶太教堂上的雷貝帽。之所以這么穿是因為家人要我們這樣,但我們覺得這模樣傻透了。
安息日是讓一家人休息的日子,在那天我們也要向上帝禱告。那天繼母是不會下廚的,但我至今還是清楚記得那些周六晚上桌上的飯菜有哪些,內容一直沒變過——是在附近面包店做的美味肉蔬燉湯,這鍋湯從周五晚上到周六白天都是用小火慢熬;母親在那里為家里人準備了很大一份的量。
吃完飯后,父親總會問我們學習如何,而我們總是回答“一切都好,爸爸”,從來都沒說過“很糟糕,爸爸”。而下午剩余的時間我們就去走親訪友。
父親對我們三兄弟的將來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能讓我們盡可能多的接受教育,并精通一技之長。但那些年波蘭政府對于猶太人的職業有著限定,像教授、醫生、工程師以及科學家等職業的培訓是不會對我們開放的。不過還有一種半專業的職位——牙科技工,這就是父親打算讓我從事的工作。他跟我談到這事時眼睛老是閃爍著光彩。讓兒子當一名技師確實是個很實在的愿望。
有時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往往會落空,因為孩子也會有自己的理想與熱情。當然我不知道這點是不是也適用在我們家的情況,又有誰能想到將來發生的事呢。
在我還在長身體那段時間,拉多姆是個有約75000人口的城市,其中猶太人占四成,其余六成是波蘭人、烏克蘭人和德國人。我們這個城市的人們勤勞肯干,生產各類皮革制品,尤其是鞋子。香煙雪茄也在我們這兒生產,同時槍支軍火也產出不菲。
拉多姆也是個有著悠久歷史底蘊的城市。時不時地有許多波蘭貴族家庭搬遷此處安居。破陣殲敵的戰役也銘記于史料之中。美麗的公園、雕塑、博物館還有寬敞的林蔭大道,拉多姆是個好地方,我們為自己的小鎮感到自豪。
我早時的記憶中,那些穿著長裙戴著圍巾的波蘭婦女坐在公園的入口,籃子里裝著要賣的鮮花。我時常注意到在嚴冬的時候,那些婦女的雙手總是凍得通紅裂口,但她們還是吆喝著“給姑娘買朵花吧”。我很想幫助她們。
在我和弟弟以及其他小伙子一起去公園玩耍的時候,我會在邊上看著這些貧苦的婦女,看著她們為了不讓家人餓著拼命掙那幾個少得可憐的銅板。我意識到這世上有人真的過得貧困潦倒。
父親有在我們公寓的主廳有著自己的裁縫生意,生意不好不壞,有時還會雇五個伙計來輪班協助他。
到我八九歲的時候,我和斯坦利都開始在放學后打些零工來補貼家用,這讓我感覺很好,自己終于能為父親減輕些負擔了。
斯坦利一直都是個有野心的小伙子,他喜歡自己掙點錢去看畫展,買些書、糖果,或是給朋友或家人買些禮物。他不是在街角賣百吉餅,就是在火車站給旅客拿行李,給馬匹喂水,片刻都不消停。
有一次一個大戶覺得讓他拿這么重的行李很是過意不去,就獎勵了他一大筆錢。他回來時給家人買了百吉餅還有禮物。他就是這么個慷慨善良的小伙。
而我工作的地方就是我們樓下的飯店。我很喜歡在那里干活,雖然我下午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廚房里。有時我會去餐廳收拾干凈的盤子,清理用過的陶瓷碗,或是換下桌布。那段時間我了解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是怎么過日子的。貴婦們身著華麗晚禮服,是那么的漂亮;燭光的柔和讓禮服上的亮片映襯到了墻上;管弦樂隊彈奏起優美曲調,還有那鮮花、佳釀、美食的芳香無處不有。
我那時想等自己長大了也要去上好的餐廳,跳舞,行樂。我要努力工作,當個好孩子按時上學,然后由我來照顧父母。
我們家雖不是很充裕,但父親每晚都會給我們買些大大的巧克力或是鮮美的橘子。放下這些吃的他就去跟朋友待在一起,確保沒有吵醒我們。他也的確沒吵醒過我們。他知道發育期的男孩需要充足的睡眠,所以他會把包好的糖和水果放到我們枕頭邊。每當我剛睜開眼就能看見這頓美味。有時候巧克力放久了有些融化了,但我們從沒有提起這事。收到吃的后我們會以擁抱和親吻來感謝父親對我們的好。這些小禮物會一次一次地提醒我們父親是多么的愛我們,他是世上最好的父親。
我們那時過著幸福的生活。朋友就在我們身邊,凜冬時家里衣食無憂,也有足夠的錢買煤炭暖和屋子。家里人身體健康,有著各自的工作,孩子有學上,更為重要的是,對上帝的信仰。
隨著我和斯坦利慢慢長大,兄弟間的紐帶也日益牢固。我倆年齡相仿,愛好相近,也參加相同的活動。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我和他長得差距很大。我有著棕色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和橄欖色的皮膚,但斯坦利皮膚白嫩,有著淡褐色的皮膚和一頭靚麗的頭發。后來的牢獄生活證明這種差別是老天的祝福,因為我倆的差別是如此明顯,在那時才讓我們撿了條命。
我們所在的區域里住的全是猶太人。這里有些由裁縫、皮毛商、酒販子經營的小店鋪,日常雜貨也是在這些地方出售。有不少其他地方的基督徒來到這里拿定制的衣服和鞋子。
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反猶太主義,實際上,我和斯坦利從沒有聽說或經歷這回事。不過我們確實是生活在猶太人區,以在外界的偏見中求得庇護。
幾個月過后,我們的處境明顯在變化,一股威脅我們安危的暗流悄然涌動。我們聽說有波蘭人小孩偷偷跟著猶太人老者,拉扯他們的胡子,朝女人和孩子扔石頭。滿城的商鋪和墻壁上被涂上了“猶太豬”字樣。這瘋狂的舉動愈演愈烈,風暴將至。
我不明白為何他們要用“猶太豬”這詞罵我們,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我們會成為眾矢之的。
該來的終究要來。那天斯坦利哭著回到了家中,記得父親起先完全沒明白是怎么回事。
“孩子,快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天啊,你不說出來我又怎么能幫助你呢?”
“爸爸這事我沒法告訴你,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去學校了?!?
“馬上就說,相信我,我們可以一起解決?!备赣H語氣堅定。
縱然如此,斯坦利依舊不言一語,父親覺得該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弟弟他是和基督徒的孩子一起在上學的,到目前為止那所學校還沒發生什么能引起差別對待人的宗教、種族或是教義的事件。孩子們都相處無恙。斯坦利也很喜愛自己的老師、同學和學校。直到這天冰冷的現實徒然來臨,像劍刃一般刺傷了他的心靈。
“爸爸,bastard(雜種)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啊,昨天有個男孩休息的時候說我是猶太bastard,我知道這不是個好詞,因為其他同學都在嘲笑我。他這話惹火了我,我便在他臉上揍了一拳。我只用幾分鐘就打趴下了他。我很抱歉爸爸,你會生我的氣嗎?”
聽了這些,父親兩眼濕潤了,他的表情悲恐交加。
“咱們校長還給了我一個紙條要我媽媽去學校談談我的事情,我不敢把這交給你?!?
“孩子,永遠也不要害怕自己的父母。你媽媽會陪你去學校的,我們也會一起解決這困境?!?
“但是,他們不想看到我在學校!我很久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
接下來,斯坦利又講了基督教小孩是如何不時地欺負猶太人的孩子。斯坦利一直都是個有禮貌的好學生,每次他遇到校長時他都會爽朗地說“早安,校長先生”,而校長會微笑著回道“早上好,孩子”,但當校長有次聽到有學生叫斯坦利的姓(斯坦伯格)后,他就再也不理睬斯坦利的敬語了。盡管斯坦利依舊會向校長問好,但校長對此無動于衷。從那以后,斯坦利不想再被無視,就開始回避這個高個校長。毫無疑問,他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直到打架事件我們才知曉了謎底。
第二天母親帶著斯坦利去了學校。在和校長面談時,斯坦利不敢跟母親提起那個臟詞,太難以啟齒了。校長則板著個臉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斯坦利請求學校開除了自己。父母決定讓他去公共學校,以為那里的情況能有所改觀。
但事實上每天他依舊受到各種侮辱,好在我和他能在一起了。自那天起我們的處境每況愈下。我一直想弄明白其他人那帶著歧視的殘忍和辱罵是為了什么。在困境中,我祈禱著,沉思著,但卻想不出答案。因而我去向父親詢問。在父親正思考著怎么告訴我的時候,我細心留意到了他的神色。他好像不知道是該直接告訴我實情還是盡可能不將這即將毀掉我無辜童年的現實告訴我的好。
父親他嘆了口氣,將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一臉緊張的樣子。解釋說:“孩子,我覺得是時候讓你明白我們民族的處境了。這會讓你理解為面對即將來到的災難我們所需要做的準備?,F在有一股反對我們猶太人的浪潮,而且根據最近的新聞來看,噩夢正在德國蔓延。那里有個滿心仇恨的家伙大權在握,他宣布了將我們滅族的計劃。孟德爾,你知道滅族意味著什么吧?!?
聽到這話,我點了點頭,渾身發涼,雙膝打戰,胃里一陣翻滾,完全不知所措?!盀槭裁窗?!我們做錯了什么,他們為什么想殺掉我們?殺掉媽媽、斯坦利、雅各還有伊茲洛克他們!”
“因為仇恨和嫉妒,孩子。但這是個美好的世界,在那些不明所以的人陷得太深之前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當天夜里,我在床上思索著為什么有人想要殺我。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信仰上帝,禱告也從來沒忘記過。
得知自己的家人、朋友可能很快就會被殺死,這成了讓我夜不能眠的噩夢。有些夜里,我會哭泣,有時也會憤怒不已??蔁o論我的心情如何,這噩夢日日夜夜揮之不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大家伙臉上都掛著悲傷和擔憂,歡笑仿佛不復存在。世界的蕭條和躁動給每個人都刻下了印痕,無論貧富。在拉多姆做生意越來越困難,記得那時我們家的生活水平也是一落千丈。家里錢不夠用了,食物也所剩無幾,父母告誡我們該省點錢出來。
每天都會有商鋪掛起“不再營業”的牌子,父親也不得不一個個地解雇工人,這讓他心痛不已。他的裁縫生意很不景氣,因為根本接不到單。那時候人們沒錢買或定制衣服,裁縫生意因而很不好做。就連來修補衣服和改尺寸的人都沒幾個。
每天放學過后,我和斯坦利都會換上舊衣服,讓好衣服能多用些時日。家里的飯菜也換成了廉價食物,營養的缺乏讓我們晚上不時會餓醒。在安息日也吃不到那燉湯了,我們付不起那錢。雖然我們盡量保持樂觀的心態,但這大難臨頭的感覺已然包圍了我們。
要是哪天早上父親接到了些工作可做,家里便又有了維持生計的希望,晚飯時我們也能有熱的飯菜吃了。在那困頓的日子里,我們對上帝的信仰越發虔誠,也越發團結。大蕭條的危害不減反增,但我想起繼母在家里揭不開鍋的晚上會在一兩個鍋里煮水,為的是以免有鄰居路過時,讓人知道家里的困難。她倔強地想保住家人的面子。
我打工的那家餐館生意也不行了,客人損失大半,最后不得不關門大吉。對伊茲洛克,我感到很是同情,他曾經有那么多好東西,現在也只能忍痛割愛了。大蕭條對誰都是不留情面。
也正是因此,我對人性有了更多的理解。在我們的小鎮上,猜忌、嫉妒、懦弱粉墨登場,人人都只想著保住自己的小命。
鎮上的猶太人為失業人員提供了救濟。他們省吃儉用地去幫助他人,但如果那些人覺得自己領到的救濟少了,或者比別人的少,他們會暴動起來。求生欲和絕望感充斥著我同胞們的內心。
作為長子,我的責任就是去排隊領分配給我家的湯。我父親可是好說歹說才讓繼母同意去領救濟的。
對我而言這活也不輕松,因為冬天真的很冷。我領到湯后會做個游戲,那就是在湯沒冷掉前盡可能快地跑回家,只是從來都沒做到。
不過大蕭條那段日子也并非就沒有好事。盡管處境不佳,但我們有時還是可以自得其樂。家里人總是聚在一起,分擔了各自的負擔,還有次愉快的經歷是在某個冬天的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一起玩耍。那些年我也有過幾次快樂的時光,盡管十分短暫。
黑暗越發的深沉,很快我也即將成人。那段時期我還算愉快的回憶之一便是和朋友在一起的冬日夜晚。
父親不知想了什么辦法讓家里的煤炭供給得到保證,讓我們免受寒苦之災。房子的其他人家就沒這么幸運,但我們的家門隨時為那些需要溫暖的人們開放,不管我們自己的食物有多少,我們還是會和他們一起分享。
那時我們會在爐子邊取暖,爐子開了個口,那是為了能烤食物,雖然也只有土豆可吃。媽媽會把土豆扔進碳里,大人們烤東西時我們兄弟會一起唱歌,大人們講故事時,我們便傾聽。
與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日子給了我們莫大的安慰。
總會有人要父親講故事。父親他會給我們講他在一戰時在波蘭軍隊的經歷還有在1920年革命時他是如何的愛國。從父親給我們講述的故事里,我們了解了戰爭是怎么一回事,對接納我們的國家和它的人民很是感激。
年輕時的父親去過很多地方,有段時間他將阿根廷當成自己的家鄉。他很愛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傳說般精彩。我們了解到他是在拉多姆旅行時邂逅了母親,回到南美洲后兩人依舊保持書信上的往來。有好幾次父親都試圖說服母親到他這兒來,跟他一樣在阿根廷落根。
但那時母親還很年輕,沒法離開父母去那么遠的國家。不過現在這年頭倒是有不少年輕人搬到別的國家,和父母不再相見。父親最后沒了法子就又回到了拉多姆,和母親成婚生子。誰也沒料到父親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在短短幾年后就徹底變樣了。
命運確實會捉弄人。當初父親要是再多勸母親幾句,或許她就會跟父親去阿根廷生活,而我就會有不同的人生了。但人生沒有“如果”。命運如同破碎的拼圖,慢慢地終有一天會顯露它的全貌。父母教導我們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不應該因膚色和信仰而受到歧視??匆粋€人應看他的品格而非膚色。父親他是個好人,一生都遵循此道。
我們家沒辦法旅行,所以也就很少有機會認識或是遇到其他民族的人。
父親給我們講了一位住在南美的黑人的故事,也講了在他旅游時在船上遇到的乘客,他們在港口朝海里扔硬幣。而那個黑人會跳下海去用嘴把硬幣撿回來。這些事對我來說太神奇了,我是到11歲以后才第一次見到黑人。
有一天在我們街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陣騷動。人們對著一個踩高蹺的男人大笑,我跑到街上和伊茲洛克匯合,他張大了嘴巴看著那黑人踩著高蹺避開了他放的罐頭,身體高度都達到了二樓的窗戶。小雅各也足夠大,能自己下樓看發生了什么。當他看到那黑巨人俯視著他時,他居然嚇哭了。
記得中國人也來過我們鎮上。他們在街邊掛起漂亮的地毯販賣,這些人身穿色彩多樣的絲綢。我雖然很想和他們的小孩交流,但那時我太害羞了。
從我記事起就喜愛音樂。在炎熱夏天的晚上,鎮上的消防隊員會舉行音樂會,我很珍惜那段回憶。在我記憶里我們鎮子沒發生過幾場火災,所以那些消防員才有空閑來玩音樂。我們一家人很是享受他們的音樂會。他們總會在去往市政廳的路上沿著我們街道游行,而音樂會就是在市政廳舉行。他們的樂器在暮色中閃閃發亮,穿著精心熨燙上漿過的制服。
當這些樂手經過的時候,小孩子們會跟在他們后面,還有一群各種各樣的狗兒和孩子們并排著奔跑吠叫著。
我們家在商業區,也是我們的游樂場,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斯坦利和我會好幾個小時站在櫥窗外看著那些華麗的商品。每天都能在某家店鋪發現新的商品,這是我們快樂的源泉,也讓我們大開眼界。
在離我們住處不遠,也就相隔兩條街的距離,有家小型咖啡廳,在那里我們能看到雅士進餐、跳舞。還有從富人區來的婦人們,身邊有保鏢護著。這個咖啡店是個文人和社會精英的聚集之地。我和斯坦利,還有在我肩上的小雅各會靜靜地看著這些人愉悅的樣子。在窗外我們能欣賞到吉卜賽樂曲,演奏樂曲的也是吉普賽人,他們身著鮮艷服裝,戴著很長的耳環。我對小提琴調子記憶猶新。起先曲風低沉悲涼,轉而又熱情喧囂。
時至今日每當我聽到小提琴樂曲的時候,我都會回憶起那時的美好時光,生活仿佛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之旅。
暑假的時候,父親會帶著我們去美麗的村莊遠足。在那我們會一起吃午飯,然后找個陰涼地野營。有時當地的農民會給我們剛擠下來的溫熱牛奶喝,那味道我現在還記得。那里的德國和波蘭農民是我們的好朋友。
當我漸漸長大,我明白了世間的許多道理。從我四年級老師身上我領會到了他人的不幸和煩惱,我從沒忘記過他。那老師長得又高又廋,透過他的襯衣你都可以數清楚他有幾根肋骨了。他有著雙大耳朵,還帶著老厚的眼鏡,總是反復強調他的講評,搖晃著腦袋,耳朵也在跟著前后撲打。他這副稻草人形象沒少招來學生的嘲弄取笑,但他是個有著強烈宗教信仰的好老師,也想將這一信念傳遞給他的學生。
我們稱呼老師的方式是在他們的姓氏后面加上老師這個詞,所以我們就叫他“威戈斯基老師”。上學的時候能留在教室打掃衛生在那時也是件榮耀的事。每次輪到我值日的時候我都充滿了自豪感。我要抄黑板,清理黑板檫,把臟水倒掉,拖地板。我很享受防塵土特制油和地板上木屑混合出的香味。我會把油往地上灑個兩三次。有天我一個人和老師在一起,我便問他:“威戈斯基老師,您為何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呢?是因為學生嘲笑您還是您有病在身?”
正面朝黑板寫明天課程安排的老師轉過身來看向我,他沖我微微一笑,眼神顯得很和藹。“不是這樣的,孟德爾,我沒有生病,但我母親確實是有病在身,這才是我憂心的?!彼卮鸬?。
“那您怎么不給她找個醫生或者帶她去醫院呢?”我追問。
他忽然兩眼泛著淚光,說:“她已經時日不多了,我送她去過醫院,但醫院又把她送回來等死,已經是回天乏術了。醫生沒法治好她。而且她的床位還得留給那些有救治希望的病人。”
我心里涌動著對他滿滿的同情:“您有妻子陪伴您嗎?威戈斯基老師?!?
“沒有,我沒有,孩子。我母親長時間都狀況不佳,我不愿讓哪個姑娘和我受這份罪,再說我也一大把年紀了。要是我爸爸還活著,我就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可是他在我幼時就離開了人世,我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自一人照顧母親。”
他似乎很希望和人聊聊,于是我問他。“你家住哪啊?”
“我們住在拉多姆郊區的公寓里。”
這說明他家離學校很遠,而且我也沒看到他騎馬或是騎車,我便問他:“那你是怎么來的呢?”
“我每天清晨走三英里路到學校,放學后又原路返回?!?
我想每天這樣來回他一定很辛苦,而且等他終于到家的時候,只有奄奄一息的老母親迎接他。我努力不讓自己流眼淚。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于是乎我下定決心要盡可能地幫助他,讓他上課不那么遭罪,要告訴其他同學他的事情,讓他們保證以后上課表現得聽話些、規矩些,并給老師更多的尊敬。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著老師的困境,把它和我所享受的生活比較起來,我是多么的幸運,我有父母兄弟,衣食無憂,還有很多其他的好玩意兒。那天以后,我不再把這些當成我理所應得的。我對自己的生活充滿感激,也感謝上帝對我家的庇護。
我和斯坦利都不是什么模范少年,而父親又深信“不打不成器”這句老話,所以他時常會懲罰我們,但我記得只有一次是真動手打我們。
小孩子總是會惹些麻煩,即便我已長大懂事,但和我往后的經歷相比,那也不過是年少輕狂惹來的小麻煩。
我們會在按響別人家的門鈴后馬上躲到一邊去,觀察主人家的反應。那些人出門四處張望的樣子總是逗我們發笑,要是他們走下樓梯上下觀望就更好笑了。等他們撓著頭回屋里,好像聽到什么聲音似的時,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我還記得我的好鄰居古德曼夫婦。古德曼太太是母親生雅各時的產婆,在母親去世后的幾個星期里對我們也很是照顧。他們住在三樓的房間里,我還記得古德曼先生,這個59歲的男人每晚下班回家時的情景。
古德曼先生,每次回家后總會先坐下休息個幾分鐘,接著他太太就會扯著嗓子吼道:“邁耶你個老鬼!我嫁給你后,你每晚都是這樣,你到底不爽些什么!我認識的每個男人都勤于養家,沒一個是你這副德行?!?
“對對對,老太婆。所有的男人都該去工作,就我所知,我連想死都沒有時間。”他回敬道。
等他說完這話,兩人就回到臥室,不理對方。古德曼夫婦的女兒莎拉就要搬出去和一個年輕人結婚了。但那小伙沒有穩定的工作,所以他們倒是更有可能搬到父母家里住,至少要等到這對年輕夫妻能自己經濟獨立后才離開他們。畢竟,年輕的小兩口在無法維持生計的情況搬去和父母同住也是個慣例了。
只不過他們有個麻煩。他們已經給另外兩個女兒和她們的丈夫出過錢了,他們拿不出必要的嫁妝了。他們不得不砸鍋賣鐵地湊錢給女兒們辦婚事,誰讓這還是猶太人的傳統呢。我希望他們有天能稍稍享受享受下生活,也祝愿古德曼先生日子好過些。此外,我還暗下決心,等我長大結婚后一定只要男孩,不要女兒!
我們家沒錢買收音機,但我們的一個鄰居有一個。很長段時間里我都是他們家的???。我很喜歡聽匈牙利、羅馬尼亞還有祖國波蘭的管弦樂曲。那些日子我老是飛快趕完作業,然后整晚沉醉在音樂之中。有時母親會給我些派還有曲奇,或者幾片蛋糕去答謝朋友們給我分享的歡樂。
幾年過后我們適應了家里的情況,生意也有了些起色,這就意味著有更多的錢來買食物和日常所需。
我父親臉上的愁云也消散了,因為他看開了,自己除了努力工作給家人好的生活外,別的都無能為力。母親死后,他每周總是至少為母親祈禱一次。父親常對我們講:“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們三兄弟可要替我為你們媽媽祈禱啊。”現在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許父親還能存些錢以防不測。也許父母現在可以再次為自己的家人感到驕傲了。
那時生活總是美好的,因為不管發生什么,總有家人陪在身邊。我族的危機仿佛無處不在?,F在我不僅擔心自己的家人,還對整個猶太民族的命運感到擔憂。當納粹陰影蔓延到鎮上的時候,會有怎樣的災難來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