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退風波里的HR
對老板負責、為員工服務的HR(公司人事),在職業角色和個人情感之間艱難行事,發酵為大時代中一種特別的職場命運。
一
晚間9點,下班時間已過,望京的辦公樓依舊燈火通明,蔣維國靠在椅子上雙手一攤,滿臉寫著無奈:“供應商的貨卡在國外進不來,我能怎么辦?你說我還能怎么辦?”
張敏將紙杯往他面前一推,盡量用柔和的聲音說道:“現在大環境都不好,公司目前的狀況你也知道,每個人工作都有困難,你沒完成任務量,我也沒辦法。”
對張敏來說,即將被辭退的蔣維國就像案板上的魚,還在做徒勞掙扎,舉刀的人看似是她,可這刀何時落下,并非她一個HR所能決定。
2018年,張敏和同事的日子都不好過。受關稅、政策等因素影響,電商行業一夜之間受到影響,張敏所供職的小型電商公司舉步維艱,到了年底,不得不加緊裁員。
幾天前,領導擬好裁員名單發到人事部門,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張敏往下滑了兩次鼠標,熟悉的人名在電腦上一一閃過。還好,沒有自己。
被叫來談話的人大多面色凝重,剛開始張敏還想說兩句工作話題,緩和氣氛。進來的人多了,她發現,那是沒有必要的客套。
幾乎所有人都對走進這間屋子的結果心知肚明,他們開門見山地談好賠償協議,領了單子,立刻轉身離開,不對張敏多說一句話。
偶爾有人情緒激動,不停拍著桌子,向她陳述工作上的客觀困難,也不過是試圖尋找留下的機會,或在爭取賠償金上,占據有利地位。
拉扯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無論她怎么勸說,蔣維國始終無法接受被辭退的現實。最后,他拋下一句要去勞動仲裁,甩手摔上了門。
張敏愣了一會兒,揉了揉臉,點開釘釘,叫下一個被辭退的人進來。
一兩天時間,張敏和同事送走了近百名員工,辦公室變得有些空蕩。她知道不少空閑工位背后的故事,采購部門的大哥剛剛結婚,運營部門的小姑娘是她前不久親手招進來的,技術部門的小哥剛被上一家公司裁員,在這兒還沒轉正,又要離開。
可這又是一場必要的裁員活動。為了在這個冬天活下去,公司制定了比以往更為嚴格的業績考核,沒能達到目標的人,將被率先甩下船去。而一旦領導發號施令,張敏就不得不推同事下船。
電商行業蓬勃發展了幾年,很少有大規模的辭退浪潮。這段時間同事依舊對張敏維持著職場上的禮貌,但電梯里碰見常常是雙方都難掩尷尬。也有些人私下向她打聽公司到底出了什么事,還會不會再次裁員。
可張敏表示她只是個不知情的執行人,甚至不知道下一個被裁的會不會是自己時,就能看到對方臉上閃過不信任的神情。
第一次人事動蕩后,領導召開了幾次全員大會,再三強調公司運轉沒有問題,被辭退的人均為業績不合格,剩下的人不用擔心,但也同時私下向人力部門傳達了多留意員工的指令。
辭退風波后,張敏的工作任務多了一項,記錄每天離開最早的員工。
二
這幾乎是行業公開的秘密,HR常被要求暗中觀察員工行為。
早走的人會被看作工作不認真,在工作日請假,被認為可能是要面試新公司。對員工的考察滲透在各個方面,有些HR會定期查看員工在招聘網站上的簡歷,一旦發現更新,便會通知部門主管,及時了解員工動向。
謝安也曾做過這項“偵察”工作。那時他剛畢業,進入國內一家頂級互聯網公司做HR,主管交代他留心員工狀態,及時匯報。剛開始,他以為這家以員工福利出名的公司,會詢問員工是否有困難,要不要公司幫忙解決。后來才發現,這樣的場景只會在童話故事中上演。
事實上,他的任務是讓領導知道哪位員工即將離開,提前儲備人選。
誰都不希望同事時刻提防自己,被卡在老板與員工之間的HR,通常會用“尷尬”形容自己的工作。
李夢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家金融公司的HR,接手的第一項工作便是站在臺前,向十幾位總監講公司的歷史文化,傳達高層的價值觀與導向。那時,她常把講話內容逐字寫下,對著鏡子反復練習說話神情,卻總因資歷尚淺,受到輕視。
長期上傳下達的工作,讓她不得不熟練掌握談話藝術。在談到自己供職的第二家公司時,李夢脫口而出:“那家公司招聘門檻……”隨即又咽下話頭,說道:“那家公司的員工入職后都要經過專業培訓,才能上崗教學,這也是對學生負責。”
李夢提及的是一家知名互聯網教育公司。教培行業人員流動大,那時她每天要看上百封簡歷,見幾十位應聘者,為公司尋覓合適人選。但沒有任何一位應聘者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面試時,人往往會展現出最妥帖的一面,各項能力化作打分欄,逐個被HR審視。
倒是裁員時的眾生百態讓她至今難以忘懷。剛畢業的學生大多會因失去工作垂頭喪氣,滿臉寫著忐忑。在職場磨煉了幾年的人通常會冷靜地與她溝通賠償金額。而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讓她最難以下手,除了工作問題,他們不會多說什么,卻在走出門后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氣。
裁員過程中HR常被看作優勢一方,可實際工作中,李夢也遇到過脾氣暴躁的人對她破口大罵,和之前面試時判若兩人,還有人看似客氣,卻暗暗給她設下陷阱。
剛入職時,曾有主動離職的人在釘釘上問她:“我是被辭退的員工,需要找你辦哪些手續?”李夢沒有經驗,直接回答了他的問題。轉眼員工就拿著聊天截圖,作為辭退證據,向公司索要賠償金。
公司每天都有人出現和離開,有些甚至是她前幾天剛招進來的人,轉眼又坐到了被辭退的席位上。經歷的次數多了,流程逐漸磨平了感性的觸角。
第一次裁員前,李夢還糾結了很久。員工連續兩個月績效不合格,在此之前,李夢找他聊過很多次,想提醒他留心即將出現的問題,但最終看到主管將辭退的紅線畫到了他的名字上,還是只能狠心約談。
對方似乎比她更加坦蕩,平靜地接受了結果,不到10分鐘便辦完手續離開了公司。
時間久了,李夢漸漸接受了這個角色,進入HR行業,裁員成了她必須面對的工作。即便很多時候,員工與公司間的利益糾葛,都并非她所能掌控。
三
謝安記得,前幾年市場環境好,互聯網公司大多帶著光環。同行向他描繪校招場景,成千上萬的大學生,擠著往前送簡歷。回到酒店,HR會抽出一沓簡歷向天上一拋,紙片雪花般散落,他們只看能落在床上的幸運兒,剩下的就掃進垃圾桶。
短短幾年過去,各行各業潮起潮落。如今的裁員也是一樣,紛紛亂亂,說不準誰是“落在床上”的那一個,誰又會被急匆匆地拋棄。
剛入職場時,謝安還會為裁掉一名實習生而愧疚,主動提出幫他優化簡歷,推薦下一份工作。那時他面對職業還有很多猶豫掙扎的時刻,如今8年過去,身處辭退潮中,謝安只好自我安慰:“離開一份不合適的工作,也許不是壞事。”
2017年剛入職時,電商行業還處于向上發展的趨勢,公司擴張很快,張敏經常會被同事拉過去幫忙招聘,很少面對裁人的場面。沒想到一夕之間,凋零迅速來臨。
零星的裁員還在繼續,她有時會想,那些走掉的同事都去了哪里,她又將去哪里。行業寒冬下,找一份新的工作并不容易,同行群里已經很少有招聘消息,可離開的人似乎是想忘掉那段坎坷的回憶,都不愿與她保持聯系。
第二次大規模裁員在3個月后到來,這次甚至沒有了明確標準,像是一場沒有規則的大逃殺,被寫上名單的人,必須離開。
裁員任務艱巨,領導交代她在談話前,要提前了解好員工的性格特點,并特意強調要“軟硬皆施,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她不用問也知道硬的方式是什么。脈脈上關于HR逼人離職的吐槽永不停歇,左右不過是設置工作障礙,記錄遲到早退,轉崗到不合適的部門,為員工定下無法完成的任務量……
這次很多業績優秀的同事也領到了走人通知,被叫來會議室的人都在質問“憑什么是我”。
張敏猜測,大概是因為他們工資太高。公司正在同時招聘應屆學生,那是目前就業市場上最劃算的員工。
但張敏不會詳聊這些話,此時她必須想盡辦法,讓同事離開。領導已經說得很清楚:“裁不掉他,被裁的就是你了。”
*蔣維國、張敏等為化名
文/馬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