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關小禾聽到耳邊傳來輕微的鼾聲,朦朧中她抬起頭,不覺嚇了一跳:鄭袖的那張圓臉正對著她,臉上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睛緊閉,嘴巴微張著,似乎在笑,大概一天的腦筋用得太足了,現在實在累得不行,連衣服都沒換,應該是沒洗澡。
關小禾一只手壓住自己的胸口,輕輕噓了口氣,爬起身,悄悄套上拖鞋。
想到自己在異國他鄉竟能心平氣和地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共處一室,關小禾自己都覺得吃驚。
她望了望四周,四周一片死寂。
孫錦成現在在干什么?在外面的客廳?也睡著了嗎?
她剛遇見他的時候才二十歲,以為他就是她的上帝,不管開心不開心,她從未想過要中場換人。
“孫錦成,你究竟喜歡我什么?”這是她被他追求的時候問他的話。
孫錦成認真地想了想,“都喜歡?!?
“不行,太含糊了,具體點,”年輕的關小禾跟所有的女孩一樣喜歡知道真實答案。
可是愛情有真實答案嗎?
“溫柔,”孫錦成多情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小禾你知道嗎?溫柔是一種完美的女性美。”
這并不是關小禾喜歡的美,更不是她喜歡的答案,但她當時卻笑盈盈地說:“我真的有那么溫柔嗎?”
孫錦成篤定地點點頭,“小禾,你是我見過的最最溫柔的女孩?!?
為著這句他喜歡的“溫柔”,她在他面前一直很少有自己的欲望,什么事一向是他說了算,他送她的任何小禮物,他讀研究生,他出國,包括——現在分手。
往事潮水一般涌上來,關小禾站在紐約這間陌生的房間里,漸漸感覺到從床底從外門從窗外從鄭袖睡著的笑容里蔓延過來的各種壓迫,她感覺這個小房間已經傾斜如舟,沉重的海水已經齊到胸口,真的無法呼吸了。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不能!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背包,悄悄打開臥室門。
客廳里,墻角的一盞小燈還亮著,慘淡地照耀著沙發上睡著的孫錦成的那張冷峻的臉,他眉頭緊皺,似乎夢中還藏著心思。
明天他就可以輕松了,徹底輕松了,終于甩脫了她這個大麻煩,關小禾苦笑著,悄悄走到他跟前,怔了半天,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眉頭。
眼淚無聲地從她的臉頰流下來,匯成兩道長線,“吧嗒吧嗒”落到地板上,她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她最后一次為這個男人流淚。
關小禾快速換上衣服,又胡亂地拿了兩件換洗衣服塞進背包里,至于那只行李包,太大太重了,也實在用不著了,她將背包背到肩膀上,最后,換上自己的那雙中跟鞋。
從客廳走到門邊的那段路程,對關小禾來說,那么遙遠卻又是她自己身體的延展。
幾年后,她已記不得門的位置和形狀,卻仍舊記得紐約的這間屋子,它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仿佛皮膚下一個隱形的毒瘤,一碰就痛。
出了公寓樓,被夜風一吹,關小禾壓抑的神經頓時感覺疏松了許多。
M國夜生活很豐富,紐約是個不夜城,現在距離午夜還差十幾分鐘,關小禾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看到前面有一家游戲廳,燈火通明,在大門口就看到有不少年輕人在里面打電玩,她想了想,也跨了進去。
只見一個頂著一頭黃發卻長著付東方面孔的男孩,看著二十不到的樣子,一手拿包薯片,臂彎里夾著個大可樂瓶,五只手指在操縱盤上跳來跳去,神勇無比,旁邊圍了不少白人孩子,被屏幕上他打出的超高分數驚得目瞪口呆。
男孩得意地看了看四周,無意間發現了關小禾,他禮貌地朝她點點頭,揚揚手中的薯片,露出潔白的牙齒:“嘿!你也想來玩一會兒嗎?”
他用的是純正的英文。
關小禾局促地搖搖頭,不敢看四周揶揄的眼神,逃離似的匆匆出了游戲廳。
前面就是公園了,透過公園的路燈,她看到了大片的草坪,還有未名的鮮花,一棵大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還有配套的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后面還疏疏落落地豎立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
夜深了,公園里一片死寂,這反倒合了關小禾的胃口,或許,今夜倒可以在此湊合一晚。
月光從枝葉婆娑的樹葉間漏下來,周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清冷的綠色。
關小禾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腳底下突然有一只螞蚱跳了起來,落在椅子的扶手上,她嚇了一跳,起身用手在椅子邊沿重重一拍,那個可憐的昆蟲奮力一躍,像火星濺落似的,發出一聲清響,消失在草叢里。
關小禾頹然地靠到椅子上,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腦子里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像長了翅膀,鮮血淋漓地從骨頭里飛出來,發出“啪啪”的聲音。
她有些恐懼地拍拍自己的腦袋,瘋了?真是瘋了!怎么會有這種幻象?
“嘿!寶貝,在干什么呢?我可以帶你走嗎?”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起。
關小禾毛骨悚然,趕緊站起身,警惕地抱住自己的背包,她看到面前站著一個流里流氣的黑人青年,穿著花襯衫,厚嘴唇里不知道嚼著什么,正曖昧地望著著她笑。
“啊,是個新鮮的東方面孔,”黑人青年拍了拍手掌,在關小禾前面繞了一圈,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然后停下來,湊上前問道:“寶貝,你需要多少錢?”
關小禾后退了一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是被人看成流鶯了,出國前她不是沒聽人說過有些東方女留學生因為生活艱難在M國干著一些說不出口的兼職勾當。
慌亂中,關小禾對著黑人揮舞著一只手,大叫道:“走開!快走開!該死的你快走開!”
“嗨!寶貝,別慌別慌!你說什么?”黑人過來想拉她的手臂,“你說什么?”
關小禾說的是中文,他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