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湄不斷地輸出妖力，一遍遍沖擊著詛咒，意圖破開枷鎖。然而這詛咒固若金湯不說，還吞噬消融了一部分梅湄的修為，用以反補自身的損耗，就像是枚釘子，死死地鑲嵌在仙位里，拔不出，撬不動。

早知道妖族的詛咒是如此的頑固不化，她絕不會輕易種下。

“花……疏……”一只手碰到了梅湄的袖角，“莫要平白消耗……不值得。”

“仙君。”恬恬仙子低眉順眼地快步上前，緊張地托住了天淡即將垂落的手。

梅湄瞥了一眼天淡，見他神情疲憊、精神渙散，不禁加大了力道：“值不值得我說了算，你還沒給我一個解釋，給祖輩先賢數數梅花一個交代，萬不能就這么……這么離開！”

天淡仙君望向眾花仙，搭在恬恬仙子掌背的手摁了摁：“帶……出去……”

有些話，他想說給花疏聽，很久了，是開解和托付、懷念和歉意。但有些話，他曾經想說，而今卻寧愿永遠憋在心里，不讓她知曉，不叫她為難。

恬恬仙子不舍地慢慢松開手，她回頭看了眼桐素等人，低著腦袋一步三回頭地領著眾花仙走出房間、闔上房門。

有花仙守在門前不肯散去：“你就不怕……”花疏做什么手腳害了仙君，影響了梅仙的傳承？

恬恬仙子的視線隔著門框，明明投射不到房內，卻顯得遙遠而小心翼翼，仿佛呵護著什么寶物，生怕干擾到兩人。她小聲道：“仙君每天都會給我講他和花疏前輩的故事，從前……他的確傷害到了前輩，而前輩在他的描述里也不是什么蠻不講理之人。”

“既然仙君信任她，我不想讓仙君留下遺憾。”

~~~

“花疏。”天淡仙君低聲喊道。

不大不小的房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猶如回到了經年前他們獨處的歲月，可時過境遷，他忽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怎樣開頭。

詛咒沒有松動的跡象，梅湄被花疏的情緒牽動著繼續灌注妖力，分刻不停，就像是沒聽到天淡的輕喚。

她不相信，凡間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她既是系鈴之人，緣何不能解開這索命的鈴鐺？

但更多的，她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天淡仙君，所以寧可一心撲在解除詛咒上，不言不語。

兩人就這么僵持著，突然天淡仙君費勁全身力氣扯了下梅湄的衣袖，梅湄滿心滿眼撲在仙位上，一不注意跌了個滿懷——她跌進那雙和子胥八成相似的視線里，竟覺得一時恍惚，宛如現實和夢境重合在了一起。

妖力中斷，仙位歸體。

或許是因為詛咒被本源妖力攻擊的緣故，天淡的臉色居然好了一點，不再那么怠散慘淡。他微微一笑，帶起數城春景如故：“花疏，是我不好。”

“為什么？”梅湄問。

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顆顆粒粒地滴落，梅湄颯爽地擦干眼淚，卻又有無數瑩潤覆上眼眶。她仰頭，睜大眼睛望向屋頂，以此不讓任何一滴淚再脫離掌控、奔涌而出。

“是我……騙了你。”天淡撒謊道，“承受……詛咒……也是活該。”

“你胡說！”梅湄爭辯。

“謝謝……你能來看我……最后一面。”天淡釋然地笑了，“我這一脈，終有傳承……既得傳承……該有所舍。這舍，就是元壽……我認的，花疏。”

梅湄望進那雙暖紅冷黑交織的瞳孔，堅定地否定他的說辭：“我去過妖帝行宮了，這是妖帝的陰謀，是他故意在拿你我實驗，現在已經有其他仙家栽進了他的道，你為什么要認下，為什么不解釋！”

天淡輕咳了兩聲，他勉強伸手要觸碰梅湄的指尖，卻在半途輸給了羽化前的無力。

梅湄一把握住。

以前交疊的是溫暖，而今抓牢的，卻只有徹骨的涼。

她好像，真的要失去他了。

不待天淡回答，梅湄又道：“我會上窮六界三山，下抵八荒五獄，一定能找到辦法解除詛咒，你能不能再等我一等，三年，一年，半月……”

天淡滿足地一笑，避而不談前事，只道：“這樣的詛咒，涉及天命……即便是設計如你，承受如我……均存于世，也難抵消。”

不過是用盡余生時光，耗盡彼此修為，一寸一寸地消磨掉詛咒的影響。

但他沒有時間了。

他也不會再讓她損耗修為。

已經因為自己錯信妖帝，賠上了彼此這么多時日，賠上了她的祖宗墳冢、萬千梅花，再不該拖累于她。

“花疏……我想知道……你這百余年是怎么過的。”天淡疲弱地閉上了眼睛，安然地像是孩童在聆聽一段睡前故事。

梅湄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從憤然出走東林說起，到結識尉赫，誕育二丫，游歷世間，攪亂妖帝行宮……全程天淡沒有插一句話，只是在提及二丫時稍稍動了動眼皮，指了指枕下。

梅湄去拿。

是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

——“亦姝。”

“男孩隨我，含‘天’的同音字，女孩嘛，就隨你。……花疏的‘疏’，取個同音，好不好？”

記憶里的片段紛至沓來，心口被扭曲地疼痛將梅湄浸沒，顆粒大的淚珠“啪”得砸在紙條上，洇濕成一個渾圓的點。

她輕輕匍在天淡的胸口，以只有兩人可聞的聲音執著地問：“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那個方法，那樣的結局，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事先不會知道。

有尉赫的查探從旁輔證，有妖帝的明確證詞，有她對他七萬四千九百六十六年的了解，有他……羽化前拼著靈臺清明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天命無常，但謝此生經歷萬般變故，遲至今日，仍能得你一顧。”

無聲的淚水沿著梅湄的眼角流落，滴在天淡的前襟上，從一個點，闊成了一片。

仙位徐徐浮現，房門豁然打開，眾多花仙親眼見證恬恬的本體之梅剎那綻放，一點一點和仙位融合，成就了新任花仙的名譜——梅恬。

天淡的仙體逐漸消失，院內栽種的本體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枯萎，消散。

梅湄趴在空蕩的床榻上，淚已流干。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凌空送出紙條遞往魔界。她身上有大片的火焰在紙條遞出的那一刻燃燒了起來，殷紅的梅花在火焰里翩然而舞，焚燒成灰。

“你做什么！”桐素奔進房內，雙手飛快結起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