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疏，你不要太過分了！”

不知是哪位仙子在人群里高呼。

“仙位丟失是個人警惕不足，但凡為普天之下的梅花考慮也不該如此咄咄逼人、深究內里。”

“對！梅仙傳承遠比個人恩怨重要的多！”

“花疏，放下吧！”

“放下吧！”

越過當先的桐素，梅湄望見了一群讓她熟悉又陌生的仙子，她們或是十足戒備，或是義憤填膺，或是緘默贊許……這哪里是和她共度了數萬年歲月的姐妹，分明是如臨大敵的守護者，把她當成了卷向西池的洪水猛獸。

唯有桐素，站在隊伍的前列，目光里有遺憾，也有嘆惋。

可她要這遺憾、要這嘆惋有何用？

她過分，她咄咄逼人，她不識大體，她沒把天下梅花的生存大事放在心里——都是她的錯。

是她沒有提防天淡，以至于仙妖身份逆轉、前人尸骨無存、浩蕩梅林傾覆。

是她沒有相信天淡，是她太過沖動，以至于在心如死灰時給歷任梅仙種下了如此惡劣的詛咒，連她自己都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解除。

是她捧著舊日情誼，捧著來日期許，捧著自尊，等了幾年，等一個解釋，也是她自信妄為，非要單獨去什么妖帝行宮探聽消息，以至于被尉赫框著養了百余年的傷，錯過了和天淡敞開心扉的時機。

都怨她。

都怪她。

然而，誰又能體諒她，誰又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考慮過？

誰是梅仙，誰掌著梅花的傳承，誰就是天道，就要受群芳庇佑呵護嗎？

那她呢？

當她失去了梅仙的身份，就活該不追究、不探查，直愣愣失去一切還得偃旗息鼓嗎？

嘴角抬了幾抬，終究是沒笑出來。

梅湄倒退了一兩步。

天下梅花傳承如是重要，她的那點真相，那點執拗到不肯放手的真相，那點依托于妖帝的只言片語就忍不住想要證明“他們這七萬四千九百六十六年的感情是真的，是她冤枉了天淡，而非天淡欺騙了她”的想法，漸漸被這些花仙口口聲聲強調的“大局觀”如冷潮覆沙般熄滅。

不問了。

詛咒猶存，算是他這一脈欠梅仙前人們的，欠那一庭芳華的。

他們，兩清。

“不好了！”有位粉裝玉面的小姑娘御云飛來，跌跌撞撞地沖到桐素身邊，“仙君……仙君，大限將至！”

花仙們擁過去詢問前后因果，梅湄怔立在當場，她指尖不自覺地顫抖，腿腳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邁。

離開？

她害怕他們口中的仙君指的是天淡，而自己這一去就將錯失最后一面，永無再見之期。

留下。

她以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借口留下，再者說，留下就一定能相見嗎？

“是詛咒，是詛咒應驗了！”

梅湄猛地回首。

“花疏！”

有仙子再顧不得心底的恐懼，再顧不得面前這個已經不是和她們同根相生的花仙，而是妖族，投過來的視線有痛惜，有哀求。

“恬恬還小，雖然被天淡仙君帶著熟悉了一百多年的事務，但到底撐不起梅仙的責任，你能不能，能不能試著解開天淡仙君的詛咒，哪怕，哪怕讓他多活幾百年也好啊——就不念著當年的情分，也念著同為梅花一族，念著這天底下的梅花，好不好？”

見梅湄沒有動彈，桐素也走上前去，用拳頭推了下梅湄肩膀，抱胸道：“之前我們不是非要攔著你，是怕你進去了又鬧出什么矛盾，他……他這段時間精神不大好，連傳音也費勁，你就是真進去問，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萬一……估量著是承受不住你的任何一擊了。”

“我聽說——梅仙是天淡仙子。”梅湄攥著袖口，講出一句似乎無關緊要的話。

“他無法接受搶走了你的仙位這個事實，因而從不參加任何梅仙需要出席的場合，這些場合都是恬恬代勞的，那，就是那個粉衣的小丫頭，久而久之，大家都稱梅仙是‘天淡仙子’。他不解釋，也不讓我們解釋……”

“那天你在氣頭上，走得急，再后來就沒了你的消息。他搜羅了數年的古籍，找尋如何在沒有你的情況下把仙位還給你，只可惜，沒有結果。”

“我是看著你們走過來的，我比她們都理解你，但我不能拿天下梅花冒險，我不能確信成為梅妖的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桐素道，“對不起，花疏。我代群芳，向你道歉。”

她收起野生野長的山大王做派，向梅湄作揖彎腰。

歷任桐素還真都一樣，不論是什么性情，總能為了花仙們的過去、現在、未來豁出去，即便需要“卑躬屈膝”。

梅湄忍住眼底泛起的淚花，她腦海里的那個花疏也憋住淚水仰頭看天，而后牽扯著她微微笑了下，徑直走向白玉柱。

世人大多難折腰，是非這桿秤在心上撥得明白，卻不肯道出分毫。

百年光陰，苦苦追尋，她不過就是想得一個真相，聽一句抱歉。

~~~

梅湄見到天淡仙君的時候，恰是在她常住的那間屋子里。

如今終于知道梅仙始祖就是天淡仙君，當年的真相也一一而解，僅有仙位一事懸而未決，她心上已經輕松了許多，只是被花疏的情緒吊著，有時候難以控制自己的行為。

天淡仙君安然地睡在榻上，梅湄透過他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她接近床榻，要彎腰去撫摸對方臉頰的手被復雜的心緒遏止，換成了層層妖力涌疊，撲上天淡的身軀。

“花疏，你要做什么！”有花仙緊張地問。

桐素皺眉瞥了一眼，那花仙低下頭退進了花影里。

他的仙澤氣息已經十分薄弱，近乎要攏不住仙位上下竄動，借著花疏所學，梅湄意識到這是即將羽化的征兆。

那自己數月前驟然羽化是怎么回事，為何沒有先兆？

“你是受了蛇匕的影響，蛇匕強硬，鎮住了活躍的仙位，才沒讓你察覺。”腦海里的花疏分析道。

輸出的妖力滲進天淡仙君的仙澤中，撥開仙力迷霧，探到鎖在仙位正中的詛咒，那詛咒字字分明、鮮艷如瀝血，梅湄還從來沒有如此清晰而細致地看到過。

仙位受到妖力牽引，又沒有足夠的仙澤制約，逐漸被剝離于體外。

不同于早先仙妖置換的時刻，沒有天淡仙君的誓言，就算是露出仙位，滴下彼此的鮮血，她也無法奪回這梅仙之位。

但她此刻已經沒有奪回仙位的想法了，她只想盡己所能地，救醒他。

用他曾經擁有的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