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到這里開始,王姬唯一的念想,便是逃離這里,活下去。她設想過她逃走后的生活,無非選一依山傍水的佳地,避世隱居,可是今天,卻有人給了她的人生另一個建議。
融入亂世、介入紛爭,與天下人生死與共。
以田地那樣的性情,她身無長物,連自保也耗費了所有力氣,又如何能左右他?百姓之福、天下之福,這樣重的擔子,她不過異世游魂,又如何挑得起?
“上仙,到太子府了。”田地的聲音依稀響起。
王姬木然地看著田地,只覺他視線凌厲,氣勢迫人。想到他以往遍布周身的戾氣、勢不可擋的殺意,王姬只覺心中一顫。
不,這樣的人,她無法左右。一旦有朝一日讓他發現自己的身份,她定死無葬身之地。
“上仙,可是身體不適?”身體被輕拍了一下,田地的聲音復又響起。
王姬瑟縮了一下,終于回過神來,她搖了搖頭,借田地的力躍下軺車。
“小仙有些乏累,先回去休息了。”王姬道,也不看田地,只步履虛浮地往所住的庭院走去。
“國宴嘈雜,上仙定然不甚習慣。日后上仙若不愿,可如實告知田地,不必勉強自己。”田地沒有跟上來,而是在原地站定。
王姬轉過頭,勾起一絲笑意,“謝太子體諒。”
“國宴之上,田地已向父王表達過求娶上仙之意,父王沒有應承下來,不過上仙放心,田地心意已決,不管是誰,都不能阻止田地娶上仙為妻。”
王姬的笑就那樣僵在臉上。
一夜未眠。
她初來此地時,出于好奇,曾問過麻衣,為何太子府一片靜寂,從無鶯鶯燕燕侍奉在太子左右。麻衣說,太子及冠那年,齊王曾將田氏宗親里的一對姊妹以妻子及滕妾的身份許給田地,只是過了半年,這對姊妹便雙雙暴斃而亡,以太子的性情,定然是他殺了她們。
麻衣說這話時異常肯定,他雖未親眼所見,卻篤信太子就是這樣的人。他叮囑王姬,發妻尚不能逃離他的血手,更遑論他人,所以她一定要有多遠走多遠。
王姬也是這樣想的,田地是個魔鬼,她決不能與魔鬼共存!
可是王姬幾乎想了整整一晚,才終于認識到一點,從來到這亂世的第一天起,她的前途與性命從不曾有一刻實實在在的握在她的手中。
住在太子府也好,薛城行刺也好,婚姻大事也好,皆是時也,運也,命也,她是一只被提了線的木偶,縱然這木偶有些許反抗的意識,也終究被這時事捆綁得嚴嚴實實,掙不脫,逃不掉。
恍惚睜眼,已是日上三竿。房間很靜,院子內,是悅耳的鳥鳴,安詳的氛圍里,王姬分明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往常的這個時候,早有侍婢來侍奉她洗漱了,今日為何全無響動?
穿好衣衫,推開房門,一個熟悉的身影赫然立于院內正中。聽聞房門響動,他抬起頭,暖陽下,他的臉也染上一絲柔和之意。他看向王姬,粲然一笑,“上仙。”
“想來上仙昨日疲乏,田地未敢讓人打擾,睡了這許久,上仙定然餓了吧。”輕輕拍手,便有婢女手捧盆盂魚貫而入。
待所有吃食都置于案上,田地與王姬相對而坐,他率先拿起一塊面餅,就著肉湯和肥羊燉,大快朵頤起來,顯然是餓壞了。
“太子殿下未曾進食?”王姬也拿起面餅,小口咬著,小心發問。
田地吃起飯來,簡直風卷云殘一般,只眨眼的功夫,兩塊面餅一碗肉湯半盆羊肉已下了肚,他拿起第三塊面餅,邊吃邊道,“夫妻本該一道進食,上仙一直未醒,田地便只好一直等下去了。”
面餅忽然卡在喉嚨里,下不去,上不來。
王姬猛咳起來,她的臉被憋得通紅,幾乎窒息。直到接過田地遞來的肉湯,灌進嘴里,直到感覺到湯水浸潤了喉嚨,這才輕咳幾聲,長舒一口氣。
“太子殿下為何忽然生出與小仙結發之念?”這是她一直想問的。他確實對自己比旁人寬容,也多般照拂,可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她救了他之故,她從未往男女之事上面想過。何況,在此之前,他半句也不曾詢問過自己。
田地坐回原位,偏頭看她,“幾日前,父王向田地提及娶妻一事,有意將宗親之后許配于我。田地久在軍中,并無中意女子,便想到了上仙。畢竟,枕邊之人總歸要田地信任之人才好。”
他幽深的瞳孔,真摯而清澈,他微笑的神情,明媚之余似有一絲羞赧,竟像是一個普通的鄰家男子,全不似往日的樣子。
一個人,怎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哪一副,又是真正的他?
“父王說我年輕荒唐,我卻覺得是父王老邁糊涂。不過上仙放心,田地心中已認定上仙為田地結發妻子,你我之間不過差一俗禮而已,也是朝夕之事。雖有父王阻攔,他總歸也活不了太久。”
話至此處,眼現寒霜,眸中森冷殺意讓王姬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一個眼神,輕易地將王姬拉回了現實,王姬搖了搖頭,甩掉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太子殿下功成之日,便是小仙隱退之時,小仙身份,怕是不能與太子殿下永結伉儷。”
田地眼底越發幽深,叫人瞧不出情緒,他只是笑,輕聲道,“無妨,上仙在這里一日,便是田地一日之妻。”
說話間,家老匆匆走進院子,向田地低頭行禮,道,“太子殿下,孟嘗君奉王上之命為殿下遴選十名姬妾,眼下謁者已帶人在前殿等候,請太子殿下處置。”
田地驟起眉頭,“田文又打什么主意!退回去!便說此事本太子自會掂量,不勞他來掛心。”
“太子殿下!”家老上前一步,勸阻道,“孟嘗君奉得是王上之命,殿下可以不理會孟嘗君,但不能搏了大王的顏面啊。”
若說齊國還有誰是田地忌憚的,無疑是齊王田辟彊。但見田地略一思忖,嘴角勾起一絲危險的笑意,“也罷,本太子倒要看看田文能選出什么樣的人來。”
他站起身,順手拉住了王姬,以不容拒絕的姿態,“上仙已是太子府的主人,便與田地同去。”
偌大太子府,除了自己住過的兩處院落,王姬幾乎鮮少去其他的地方,接待貴客的前殿,更是一次都未曾來過,她本能的抗拒著太子府的一切,總想接觸的越少越好。
沿著田地的腳步,拾級而上,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與門相對的案幾上精巧的木制劍架,架上放置了一把小巧的匕首,格外醒目,也與雄偉寬敞的前殿格格不入。
視線向下,便是十名跪伏在地的太子姬妾,因皆背對著自己,一時間倒也看不出長相。
為首謁者站立一旁,見田地過來,長身一揖,“太子殿下,王上念殿下及冠兩年,始終內室無人,便做主將這十人賜給殿下。王上有言,國宴上太子屬意之人,可做軟玉溫香之伴,不可登堂入室,母儀齊國。”
齊宣王之意很簡單,如王姬這般身份,玩玩便是了,決不能嫁到王室,更不能成為齊國儲君的妻子。
王姬聽得明明白白,心中由衷的松了口氣,目視謁者遠去,正暗自慶幸,卻見田地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終是狠拍案幾,分明已是怒極,“父王從來瞧我不上,如今是連我看人的眼光也要懷疑了?”
“呵!”他搖著頭,嘴角噙著笑意,眸中卻分明陰鷙起來,“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任何事,沒有人!”
手指沿著案幾、劍架慢慢摸索,終是一把握住了那把匕首。田地端詳著帶著劍鞘的匕首,手指摩挲著劍鞘上的紋路,忽而一笑,笑聲中帶著輕蔑之意,“上仙可知,此劍來由?”
他的聲音,清冷異常,仿佛方才所有的怒氣盡數消弭。王姬心下一個激靈,這并不是一個好的征兆,以田地的性子,此時不發泄,定是已經找好了宣泄的出口,而那個出口,非人命不能填堵。
王姬搖頭,心中思忖著對策,口中應道,“小仙對兵器一無所知,敢請太子殿下拆解。”
田地驀地舉起匕首,拔劍出鞘,伴隨著短劍破風的清冽之聲,劍上幽冷的光澤也晃著王姬的眼睛。田地只是笑,匕首的映襯下,他的雙眼仿佛被血染上一般,竟漸漸變成了紅色。
“此劍便是昔年被專諸藏于魚腹中用來刺殺吳王僚的魚腸劍,真正的勇絕之劍。相劍師薛燭曾言,此劍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田地輾轉得到此劍,一直視若珍寶,供于案上,從未試其鋒芒。今日上仙既在,可想見識這魚腸劍的厲害?”
他的視線霎時間從匕首上轉到那十個姬妾的身上,終是邪魅一笑,慢慢走了過去,王姬頓覺呼吸一窒。
田地彎下身,刀已懸在其中一人的頭頂,在場諸人無不屏住呼吸,那十個姬妾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王姬忙跟過去,“小仙也從未見識過神兵利器,不如讓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