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清脆的聲音在幾人身后忽然響起,眾人一愣,便見身著青衣黑紅色條紋的女子款款走來。
走到田文面前,她微微頷首,巧笑嫣然,“孟嘗君。府中一別,別來無恙?”
“王姬姑娘。”田文道,“聽聞姑娘薛城遇險,老夫夜不能寐,如今看姑娘無恙,老夫便心安了。”
王姬只是笑,從田文滄桑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他是真情假意,只是想到田地曾說過的那些話,王姬總是忍不住把他往深了想。比如,他對刺殺田地一事的欺騙,比如,如果那天自己沒有中途折返,而是直接坐上那輛馬車,他會不會已經讓人殺了自己。
因為開始提防,王姬并不打算與田文過多糾纏,她的視線望向那幾位男子,說道,“事情真相如何,我就在后面,聽得一清二楚,幾位可需要我向孟嘗君復述一遍?”
沒想到有人站出來指正,幾人頗有幾分尷尬,其中一人站出來道,“你是誰?莫非與田單是一起的?”
王姬沒想到她助人為樂連自己也搭了進去,倒頗有幾分佩服這幾人混淆是非的能力。
正待說話,忽見幾人面露驚恐之色,不待王姬轉身,田地的聲音已在身后響起,“上仙,發生何事?可需要田地幫襯?”
王姬心中一驚,不及細想,已脫口而出,“太子殿下,只是一些小事,已處理好了。”雖不知他什么時候過來的,聽到多少,然而在他面前,是一定要大事化小的。
他踱步走到王姬面前,目光卻看向田文,眼中滿是警惕戒備,“還以為孟嘗君與上仙有所齟齬,田地倒是忘了,孟嘗君與上仙原是舊識,田地冒然闖入,倒是田地唐突了!”
他顯然是看到自己與田文交談,以為田文在刁難自己,特意趕來的。若不是時時注意著自己,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出現。
這般用心的袒護,讓王姬只覺心中溫熱,然而想到他雷霆之怒時的血濺三尺,那股熱度又逐漸冷卻。
“太子殿下多慮了,王姬姑娘溫婉謙和,與老夫極為投緣。”田文回道,態度不卑不亢,他的目光看向王姬,眼中似有深意,“老夫相信王姬姑娘聰慧謹慎,許多事都知道該如何去辦,不會將自己也牽扯進去。此事老夫便不再參與,太子殿下自會主持公道,老夫公務繁忙,先行一步。”
臨別之際,他的語氣分明帶著一股威脅之意。
是了,刺殺田地,非同小可,而自己便是證人之一,他說那些話,不過是在隱晦地提醒自己不要說出刺殺一事而已。
他顯然是多慮了,此事王姬也有參與,她又怎會做出如此玉石俱焚之舉?
田文一走,眼下便只剩下田地、王姬以及卷入此事的一干人等,那幾個男子也是激靈,見田地對王姬的態度,立刻轉了風向,連連道,“王姬姑娘,剛才多有誤會,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與我等計較。”
“我等唐突,若對姑娘有不敬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田地全然不清楚事情始末,便只看著王姬。王姬也不敢擅自做主,畢竟這件事,田單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王姬看向他,以眼神征詢他的意見。
卻見田單先是向王姬深深一揖,眼中盡是感激之色,“阿姐仗義執言,田單銘記于心,容當后報。”
又轉身望向那幾個男子,氣勢清冷,“你們走吧!如此小人行徑,田單不屑與之為伍。”
此事至此算是告一段落,目送幾人離去,王姬正欲坐回原位,田地卻忽然靠近,在王姬耳邊低聲道,“田地原以為已看懂了上仙,如今,趙國胡服騎射一事,忽然又讓田地看不懂了。”
王姬愣怔,雙目直直地看著田地。
田地需要周旋大臣,只待片刻便回去了。直到田地離開多時,王姬仍在回味他方才說的話。他說看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胡服騎射的預言應驗,以她“上仙”的身份,無疑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說看不懂,莫非他之前已知道自己是偽裝的?
想至此處,王姬嚇出一身冷汗。
“王姬姑娘!”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沉浸在恐懼中的王姬險些被嚇得驚聲尖叫,直到轉過身,直到看見面露詫異的白起和他的老師,王姬的身體猶自瑟瑟發抖。
“姑娘面色蒼白,可是身體有恙?”白起關心道。
王姬搖了搖頭,緩了許久,待身體終于平靜,方才道,“無妨。白起大哥和老師也來參加齊國國宴,真是好巧!”她擠出一絲笑意,卻比哭還難看。
老者仍就笑瞇瞇的樣子,手縷著長須,口中道,“不巧啊,我和起兒是特意來這里尋姑娘的。”
“上次客棧一別,起兒方才知道太子身份,太子為人,我們早有所耳聞,便猜想姑娘應是受太子脅迫,這才想趁機逃走,來到臨淄后,老夫委托好友向孟嘗君打探,正好驗證了這一猜測。起兒一直為那晚阻止姑娘離開一事耿耿于懷,唯恐姑娘遭遇不測,便讓老夫設法了解姑娘行蹤,這才有今日一見。”
雖說王姬所在的角落距田地甚遠,有剛才那一幕,王姬到底心里不踏實。
往田地所在的東北側看了一眼,見田地被幾個大臣圍住,王姬丟下一句“二位請隨我來”,已當先走出環臺。
今夜,夜色昏沉,連一絲風也沒有。王姬避開人群,走下環臺,繞到后面一處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因環臺的遮擋,讓這角落更顯幽暗。
她向緊隨其后的二人微微抱拳,低聲道,“太子性情怪誕,帶二位出來說話是不想太子面前多添是非,還請二位見諒。”
夜色里,白起明眸晶亮,此刻卻分明染上一絲愧疚之意,“今日一見,方知姑娘處境有多艱難,白起為那晚不明是非、出言不遜向姑娘請罪。”
王姬連連擺手,“白起大哥言重了。那晚城門未開,若不是白起大哥提醒,小妹不僅不能逃走,怕是逃跑的意圖也會被太子發現,是白起大哥救了小妹才是。”
白起越發自責,“姑娘放心,我定設法救姑娘出去!”
“起兒,別沖動!你一介秦國庶民,不過空有一身蠻力,如何從虎口中奪人?”老者沉聲道,雙眼清明,神色淡定。
老者轉向王姬,“老夫有一言,還望姑娘姑且聽之。”
“姑娘困境,有兩法可解。其一,設法離齊,避世隱居,保全性命,以姑娘那晚舉動,想來姑娘便有此意。只是以田地睚眥必報的性子,此法危險重重,九死一生,損耗巨大,內需齊國權貴幫襯推動,外需外邦勢力傾力輔助,其中艱難遠非我與起兒二人之力所能及,且姑娘但脫困境,后患無窮。”
隨著老者一字一句地說出來,王姬的心也揪成一團,不等她發問,白起已迫不及待道,“老師所言,是否過于聳人聽聞?不過是救一女子而已,怎會如此艱難?”
老者搖頭,嘆道,“齊國太子秉性如何,起兒或許所知不深,然姑娘親歷多年,當再清楚不過。順著昌不昌不得而知,逆者亡卻是一定的,只尋常一句無錯的話,但凡不入太子之耳,也隨時可能身首異處,何況姑娘逃走一事?”
“姑娘若不借助外力,眼下已再無逃走可能,若借助外力,便需內部勢力麻痹太子,借機送姑娘出臨淄,需外部勢力星夜疾馳,確保姑娘的車駕不會被太子的追兵趕上,如此銜接無礙、一路順達,才可保姑娘萬全。先不論姑娘是否有可借力的宗親人脈,如果姑娘當真逃走,齊國太子定然會對助姑娘逃走的勢力懷恨于心,他日登基即位,對內清算、對外出兵都是極有可能的事。”
“姑娘以為呢?”
夏夜分明是暖的,王姬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冷的厲害,那是一種后怕,后怕之余,竟也有一絲慶幸。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姬不得不承認,老者到底老道睿智,他讓自己明白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她慶幸她長久以來的逃跑都未能成行,也慶幸她還沒有釀成無法挽回的結果。
“另一種方法呢?”王姬追問道。
“其二,委身太子,以柔克剛。”
簡短八個字,不啻于一聲驚雷,將王姬劈在原地,久久無法反應。她曾經以為婚姻、愛情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樣的事會與她的前途、性命掛鉤。
王姬知道,在戰國亂世,女子貞操觀念并不如后世那般重,娶再嫁女子一事是常有的。即便如此,她也無法說服自己在明明對田地恐懼到極致的情況下,委身于他。
“沒有其他方法了嗎?”王姬的語氣幾近絕望。
老者只是搖頭,“老夫知道姑娘一時難以接受,但老夫也非信口胡言。老夫初見齊太子時,曾與太子同處一輛馬車,外面打斗聲一起,他便已拔出了刀,若不是老夫擔心他的病體,恐怕他當時已經沖出去了。老夫讓他稍安勿躁時,親眼見到他一直盯著姑娘,緊張著姑娘的安危,老夫當時便猜想,姑娘于他定非尋常人可比。”
“方才在環臺,老夫著意觀察,太子的視線幾乎從未離開過姑娘,見到孟嘗君與姑娘同處一處時,他立刻便沖了過來,緊張情緒可見一斑。”
“姑娘良善,若果真能左右太子,減少太子殺戮,使太子變昏聵為英明,將不僅是大齊百姓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