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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綠瞳

  • 無尾狗
  • 阿丁
  • 3436字
  • 2021-03-09 15:15:20

我坐起來的時候,看到一對綠熒熒的眼睛。這雙眼睛好像就長在整個黑夜里,夜就是它沒有輪廓的面孔。

對黑夜我一直充滿恐懼。無論是躺在雷春曉家那張寬大得有些過分的床上,還是在醫學院的宿舍里。黑夜的概念對我而言就是鬼魅和游魂的存在,窗外的風聲和犬吠聲以及雷春曉的磨牙聲,宿舍中下鋪同學含混不清的夢話以及村東頭一聲悠遠的兒啼都足以構成對我的威脅,我把頭鉆進被子里,用自己營造的黑暗來逃避對另一種黑暗的恐懼。

醒來的時候,我身體擺成的姿勢常令我尷尬萬分——我還算頎長的身體蜷縮成胎兒在母親子宮內的形態,兩只手交叉摟著肩膀,頭埋在雷春曉的雙乳里,這完全是我在《動物世界》中看到的情景:幼年靈長類動物在受驚嚇時共有的肢體語言。當我的睡眠臨近終止,發現自己在這個女人懷中的丑態時,耳畔還會響起趙忠祥老師磁性的伴音:幼年的猩猩在受驚時所作出的動作,與人類的幼兒并無不同。

大多時候,她的胳膊都搭在我的肩膀上。當我因為某個噩夢突然驚醒,身體出現一次毫無先兆的抽搐之時,她也并沒有被驚醒,她的眼睛還是緊緊閉著,但是她搭在我身上的手會脫離睡眠的控制獨立醒來,在我的后背輕柔地來回撫摸。假如雷春曉這時睜開雙目,她肯定會被嚇個半死,她會發現深夜里有一雙怨毒的眼睛直視著自己。這個動作本該是我姥姥的專利。

猛然醒來之后,我從來沒有作出更大的,足以驚醒她的動作,而是花一分鐘的時間慢慢挪動身體,當我恢復平躺之后,再把她的胳膊從我的胸前拿起放下。我持久地注視著屋頂,有時窗外經過的汽車會短暫地把微弱的光線掃過天花板,我視線所及之處就顯現出一片慘白,猶如垂死之人的臉。我側過身去,拉過被子蒙上頭,要過很長很長的時間,當戰栗的心臟漸漸恢復正常節律的時候,我才能在充滿自己的體味和我身邊的那具肉體散發出的熱烘烘的香氣中再次入睡。

然而無可救藥,再醒來的時候,我依然會發現自己無意識狀態下的睡姿,她的手依然會在我的后背舒緩地撫摸。她在熟睡狀態下表現出的母性令人生厭,而我在相同狀態之下呈現出的對一個肉體的依戀讓我感到屈辱,可我對自己何時恢復了這種睡姿一無所知。

我那赤腳醫生爸爸死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和姥姥姥爺住在一起。那時,每個夜晚不可遏制地到來,都足以釀成一場災難。夢境無數次為我單獨回放了父親死亡時的場景,他油光可鑒的黑發,有如白紙的、因為抽搐而扭曲的臉以及零亂地盤亙在路上,沾滿血液、泥土和糞便的腸管,它們仿佛蛇一樣突突地跳動、詭異地糾纏在一起。車上那幾頭被我哥處決的豬,在我的夢里也變得面目猙獰,它們嗥叫著,齜出寒光閃閃的獠牙,躍躍欲試要跳下車向我撲來,而我哥和他的殺豬刀橫陳于地,他的肚子裂開一道巨大的傷口,熱氣騰騰的腸子宛如沸水,汩汩地從破口處冒出來……

我無數次從夢中醒來,無數次把一泡熱尿撒在被窩里。當我朝向右邊睡的時候,姥姥就被我尿濕,朝向左邊,波及的就是我姥爺。兩位老人不得不在每個深夜爬起來給我更換干燥的被褥,姥姥還要應我的要求講著故事哄我入睡。她的故事體系與《聊齋》大同小異,那些狐仙鬼怪給我帶來的恐懼最終打敗了現實的可怖,每一次,我都是戰戰兢兢卻饒有興致地進入夢鄉。

夜哭和遺尿讓我的姥姥姥爺無一夜安眠,他們帶著我去公社醫院看病,我父親的前同事、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肥胖女人給我包了一些白色藥片。它們的味道苦不堪言,總是駐留在我狹窄的嗓子眼里引發劇烈嘔吐。我開始抗拒吃藥,我在姥姥懷里拳打腳踢,我像電影里的地下黨一樣緊咬牙關,我還會死死咬住任何一根試圖撬開我嘴巴的手指,即使力氣極大的姥爺也別想把哪怕一片藥塞進我嘴里。

識幾個大字的姥爺開始尋找其他辦法。有一天他從鎮上回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紅布包,鉆進屋里半天沒出來。我在院子里耍著一根木棍,小人書上的孫悟空是我的棍術師父。耍了一會兒,我去堂屋的水缸邊舀水喝,瞥見姥爺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那個包了牛皮紙的封皮我認識,我爸的書,那是他經常看的一本。姥爺看書可是個新鮮事兒,我只看到過他蹲在菜地里瞅著蔬菜生長的樣子,有時他蹲在房檐下拿著一把鐮刀打量刀刃是否鋒利,有時他笑瞇瞇地盯著我姥姥的臉瞅,還怪模怪樣地摸摸姥姥的頭。看書可是頭一回,更何況是我爸爸的書。

“姥爺你也會看書啊?”

“會呀,姥爺上過私塾,認識幾個字?!?

“姥爺,私塾是什么?”

“私塾就是過去的學校?!?

“姥爺你看書干嗎呀?”

“姥爺找找給你治病的方兒。”

“那你怎么看我爸的書???”

“你爸是大夫啊,大夫的書里就有治病的法子。”

“姥爺你不是不喜歡我爸嗎,怎么還看他的書?”

“誰說的?”

“我爸說的,我爸說你不喜歡他?!?

“……小冬,去找找你姥姥,叫她回來給你做飯。”

“姥姥,姥姥——快回來呀,我餓啦——”

姥姥充當姥爺的幫兇,她見姥爺把黑色的藥湯灑了我一臉,就過來捏住我鼻子。我張開嘴,摻了紅糖的藥湯就灌進我的口腔直至食道,最后躲在我的胃里不肯出來了,弄得我肚子熱乎乎的。至于藥湯后來又去了哪兒我不知道,反正它們治好了我的病,大約灌了一個月左右,我尿炕的頻率大為降低,夢見我那死爸爸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有一天,姥爺特別正經地對我說:

“小冬,你爸爸是個有本事的人,回頭你上了學得好好念書,別跟姥爺學,種一輩子地,沒出息?!?

可我不想學我爸,他死的時候臭烘烘的。我想學姥爺,姥爺特別厲害,他割麥子特別快,全公社的人都不如他。他還會把鐵鍬插進我家院子里的干糞堆里,然后右手扶著,左手的四個手指在木頭把兒上不停地“彈琴”,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糞堆里就爬出無數只油亮肥胖的蝲蛄和屎殼郎,姥姥養的雞就一路小跑過來美餐一頓。我舅舅就不會,他也學著把鐵鍬插進糞堆,彈得手指頭腫了,也只是有三五個蝲蛄探頭探腦地巡視一番,又鉆入糞堆里不肯出來。

姥爺“彈琴”的時候像個將軍,他指揮的屎殼郎和蝲蛄就是千軍萬馬。我至今還記得姥爺那時候臉上的表情,你要說他會呼風喚雨我都信,至今還信。我爸可不會,他就會給人打針,哪個小孩見了他都哭,我爸只會指揮小孩們撅屁股。我干嗎要學他?

這之后我很少在晚上哭起來,但是我對黑夜的恐懼因為某個黑夜我親眼目睹的情景而長久保留。一天傍黑,我坐在大門洞的草垛上,看著姥姥小腳蹣跚地從舅舅家走來,她低著頭,越走越快。當她走到門洞口時,我從草垛上跳下,學著評書里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說:“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姥姥抬起頭,我看到她滿臉淚痕。我不要買路財了,我摟著她腿,問:“姥姥你怎么了?”

她沒有告訴我為什么哭。她和姥爺關上門在屋里說話,我爬上窗臺,抱著雙膝靠在窗欞上,這時一鉤殘月懸在藍幽幽的天上,一些大驚小怪的狗叫了起來。

“你去大軍家了?”

“嗯?!?

“他怎么說?”

“他說大隊里有規定,宅基地不給批,地也不能分給他們娘仨。”

“為啥?”

“大軍說,小冬他爸成分不好?!?

“大軍還說,他是大隊干部,得以身作則,不能開這個頭兒?!?

“大軍還說,小冬他爸活著的時候作風不好,有這么個妹夫,丟人。”

“讓他們娘仨都搬過來吧,明天就搬,缺不了他們的吃喝?!?

“你記住,以后別去求他,一輩子別去?!?

“要不咱們求求馮家?我去找一趟愛蘭?”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把這句話嚼爛了咽到肚子里吧。”

我坐在窗臺上睡著了,姥爺把我抱進屋。

半夜,姥爺打著呼嚕,我憋醒了,我是個膽小鬼,不敢自己下炕,得讓姥姥抱著我尿。我坐起來的時候,看到一對綠熒熒的眼睛。這雙眼睛好像就長在整個黑夜里,夜就是它沒有輪廓的面孔。它不是兩盞綠色的小燈或者能發光的寶石一樣的東西,它有清晰的瞳孔、虹膜甚至睫毛,統統閃著綠色的光,連眼神也是綠色的,我感覺到自己臉上被它映照出綠幽幽的光芒。它就那么靜止不動地看著我,我看不出這雙眼睛里有什么惡意或者善意,我的感覺只有一種:怕。

它還在看著我,冷冷地看著我,又好像沒有看我,我拿不準它是不是在盯著別處。我的手腳這時都僵硬如木,嘴也張不開,我拼命想閉上眼睛,可是不能,眼皮也不聽我使喚,我只能看著它,只能被它看著。

大約兩分鐘后,我聽見自己喊了一聲“姥姥”,姥姥答應了一聲,這雙綠色的眼睛立即消失了,它消失的位置正好與姥姥的雙目重疊。仿佛我姥姥那時并不是睜開眼,而是垂下眼簾——那雙綠色的眼睛就是姥姥的目光。

直到現在我也認為,那就是姥姥的眼睛,否則我無法用其他原因來解釋我在六歲那年某個深夜的所見。我的解釋是:姥姥做夢的時候睜開了眼,暗夜中的綠光是怨恨的顏色。

另一個夜晚,我把多年前我看到的那雙綠色眼睛講給雷春曉聽,她松開了握住我塵根的手,語氣莊重地說:

“據說孩子的眼是最純凈的,所以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你看到的,也許是凝結不散的怨氣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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