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芳雖然易怒,但領(lǐng)兵多年,一時氣起要攻伐周軍,也并不是單純意氣用事。須知道,盧平賢身死是南唐軍將的一大損失不假,但高郵的地位對于接下來唐軍的作戰(zhàn)計劃影響甚大。平白丟了這城,還是以一個奇詭無比的理由丟的,讓唐軍眾將臉上無光的同時,也趕到了后方江寧府方面射來的兇狠目光。
心驚膽戰(zhàn)之間,不只是建武軍,連揚州、泰州也為之震動。泰州方面反應(yīng)最快,盡管兵力不足,但還是遣了五千快卒朝北面行進,沿河直逼陵亭鎮(zhèn)。其部行動之迅速,讓怒氣滿滿的郭芳都有點愕然。
后來他才回想起來,早在盧平賢出事之前,自己就已經(jīng)和揚、泰二州的領(lǐng)兵大將說過要伺機北上主動進攻,將戰(zhàn)場主動權(quán)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陵亭鎮(zhèn)一過,眼前就是興化,如果泰州軍能夠?qū)⑴d化奪回,那么周人的補給路線就會受到影響。若是再大膽點,指不定興化那里正堆著好些周軍用的糧秣,一把火點了,那便……
遙遙對新設(shè)的泰州軍指揮使龐喜龍豎了個大拇指后,郭芳連忙書信一封往揚州,沒曾想剛落了款,揚州來的旗牌官就已經(jīng)進了城。
“郭兄,小弟此處有水師數(shù)萬。周人倉促行軍,未有水軍隨行,高郵湖水既深且廣,當合我軍游蕩其間。依小弟看,可遣水軍數(shù)千或一萬,沿流北進,入湖而襲殺周軍……”
郭芳看著紙張上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好似鍋底般黝黑的大臉愈發(fā)緊蹙。費勁巴拉地把這幾行字辨認了清楚后,又花了好一會兒將這文不文、白不白的東西消化過后,其人才對同樣緊張萬分的旗牌官道:“告訴你家將軍,我這里允了,請他速速派兵相助。功成過后,我向朝廷保舉他做個大將軍!”
旗牌官驚喜領(lǐng)命,趕緊回頭鉆了出去,自牽馬回揚州去不提。
唐軍忙活得火熱,但冷兵器時代的信息差還是讓他們對對方的情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柴遷部兩萬余人前往高郵,擒殺了盧平賢后用其人隨身佩戴的寶劍勸降了惶惶不安的守軍,幾乎是兵不血刃地將高郵拿下。在解決了幾個欲圖反亂的降將后,柴遷決定在當?shù)芈訆Z一番后就順勢撤退……
否則唐軍要是包抄過來,兩萬余人還不夠人家吃的好不好!
高郵的軍隊投降后,逃兵極少,些許逃亡軍卒還都被抓了回來,當場斬首示眾,更是將城內(nèi)眾將士盡數(shù)安服。唐軍沒能夠得到前面?zhèn)骰氐南ⅲ哉`判周軍是動用了大部隊強攻高郵,盧平賢誓死抵抗最終戰(zhàn)死,慘遭梟首,這才激起了唐將們的怒氣。
要不然,泰州的龐喜龍為啥會想著直接往興化突過去?
不就是以為興化沒人嘛!
柴遷本想著將高郵掠奪一番,兵精糧足、滿載而歸,順便還能在邊上攪動一番。但考慮到兩萬余將士中只有不到一成是騎兵,其他人行動不便、速度偏慢,況且還帶著從城內(nèi)奪來的大批戰(zhàn)略物資,實在有些轉(zhuǎn)挪不開,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穩(wěn)扎穩(wěn)打,穩(wěn)步行進,是柴遷最終定下的決策。
當點兵五萬的郭芳呼嘯而至,高郵城內(nèi)已經(jīng)沒了半個周兵的影子,連先前投降的唐軍都被帶走了不少。百姓倒是基本都在,圖冊、公文、書籍這些辦公用品也俱在原位,只不過那些軍器糧秣、輜重銀錢,都從城庫里被搬走了大半,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空蕩蕩的景象,讓郭芳氣不打一處來。
從又復(fù)歸降的唐軍兵官口中得知周軍實際上只有大約兩萬人左右后,郭芳才兀地出了一身冷汗,當即慌亂起來,趕忙向龐喜龍發(fā)送軍令,命其暫停進攻。
但龐喜龍只有五千人,都是精悍漢子,走得極快。等郭芳派來的旗牌官按照推測抵達相應(yīng)地點的時候,龐喜龍部早就已經(jīng)開進了陵亭鎮(zhèn)。
彼處周兵很少,只有二三百人,遠遠打聽到有唐軍來犯后直接一把火燒了公衙,大搖大擺囂張而去。趕到的龐喜龍氣得渾身發(fā)抖,在已經(jīng)成了黑炭的公廨前絲毫不顧及形象,大聲痛斥周人卑鄙云云。
但其人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從斥候回報的消息當中,發(fā)現(xiàn)北面的興化炊煙繚繞、人歡馬叫,幾欲耳聾。龐喜龍心中驚詫莫名,加大探索力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興化內(nèi)外周兵人數(shù)恐怕不下兩三萬人!
好家伙,老子才五千,如何打這兩三萬?
察覺不妙的龐喜龍立即宣布撤退,從陵亭鎮(zhèn)出來后就立馬收到了來自郭芳的軍令,顯然郭芳那里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周軍人數(shù)與自己的估計有所出入。好在走得及時,沒有與之正面交戰(zhàn),否則現(xiàn)在能不能聽到軍令都還是兩說的……
“郭將軍要俺直接往高郵去?”
迎著勢頭逐漸大起來的狂風,龐喜龍雙手叉腰,滿臉不可置信:“莫不是要俺與他同擊周人?”
“或許是的……”來傳令的旗牌官也不曉得上將心思,只能垂首稱是。
龐喜龍嘖了一聲,雙手放下,又復(fù)呈抱胸之姿:“郭大帥那里有多少人?”
“回稟將軍,我家大帥引兵五萬余,浩蕩殺向高郵,輕取之,如今厲兵秣馬,正要往周人撤退的方向來……”
龐喜龍表面平靜,內(nèi)心卻有些波動。原因無他,這郭芳擅自行動,妥是不妥?
他雖然是大帥,也是個朝廷授予了行動權(quán)的平虜大元帥,但輕易從位置上走脫,會不會影響大局?
要知道,周人南下可不是為了搶點東西、逼個和議這么簡單……人家是來滅國的!
這么大個空子,周人要是瞧見了,還不如餓狼撲食、猛虎卷獵般沖殺過來?到時候防范不及、躲閃不過,被周人一下打散,金陵又該怎么辦?
龐喜龍明顯想得更多些,但軍令在前,自己不可能不去遵守。加之郭芳征戰(zhàn)二十余年,大小百余戰(zhàn),敗績極少,其人的軍事素養(yǎng)的完全可以信任的。自己隨他軍令走,到時候出了什么問題,也絕對不是自己的鍋就是了……
……
“唐人為何突然出現(xiàn)?”
三墩鎮(zhèn)里,被臨時開辟為辦理軍務(wù)地點的衙門當中,柴遷正沖著相對親近的幾人大聲嘶吼。
自從殺了盧平賢、取了高郵軍,柴遷就明顯感受到周軍眾人,無論是底層的軍卒和小兵官,還是這些指揮權(quán)日益繁重的將佐,都有些怠惰。原因很簡單,這次說是南征,實際上連點像樣的抵抗都沒有,不管是海州還是楚州都是一戰(zhàn)而下,遑論防備更加森嚴、將卒更加精銳的高郵,居然也都輕松占領(lǐng)……過于夢幻了屬于是。
柴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解決的方法當然也有,但唯一有用的也就只有個勤加勸說。驕兵傲將,又怎么聽得進去勸?
像高源、扈再興這樣從北面一直跟著柴遷到南面,可以算得上是其人心腹嫡系的將官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對柴遷的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半點沒留在腦子里,又如何指望那些連接都接觸不到上官的軍漢們能夠聽從所謂的勸說呢?
要是這兩萬多人都是柴遷部下,那還算好,若是有點什么突發(fā)情況也還能夠按照常規(guī)情況聽從指揮。但這里有從辛棄疾、黨懷英那里抽調(diào)出來的四千人,還有從種蒙麾下分出來的五千,這兩部名義上暫時歸他統(tǒng)制,實際上各有兵官管理,并不會直接聽他指揮。
而愈發(fā)怠慢的斥候也終于是在驚恐中發(fā)回了高郵被唐軍重新占領(lǐng)、東面興化的方向疑似有唐人部隊正在往這里前進的情報,讓初聞的柴遷一身冷汗。
旋即,眾將聚集商議,發(fā)現(xiàn)東面興化不可能這么快被唐人擊敗,就算敗了也該有消息傳到這里才對。因此,估摸著是哪路唐軍自發(fā)來了,想要襲取興化,或者干脆就沒去興化,直接轉(zhuǎn)向了自己這里,準備和高郵來的唐軍同時夾擊本部……
“咱這是被唐人包了……”
柴遷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管面前眾人面如土色,只是略略嘆道:“叫你們打起精神來,莫要玩忽職守、過于疏忽,如今倒好,被卷在里頭,這些人能活著出去的又有幾個?”
眾將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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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下海、楚、高郵,心粗氣浮,竟不察唐人將至,遂陷險境。——《后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