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個靜謐的夜晚,誰也不知道有一對父子在書房中談論的這件泄露出去便要殺頭的事情,更不知道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向他的父親許下的諾言。即便是聽到了,大多人也只會付之一笑。
無他,剛剛回京的康王殿下和他的好大兒,怎么看怎么不像能平定寰宇的大人物。
沒有哪個天家的人不想當皇帝,就算是柴氏的遠方親戚,現在只有領著旁支封號的那些人,不少都做著能被皇帝過繼為子,然后一步登天直接成為下一任領導者的白日夢呢,更何況本身就是成德皇帝親生兒子的柴鎖呢?
然而,無論是朝中無時不刻身處于風波里的諸位人精,還是市井勾欄里說評書喝高茶侃大山的,沒有幾個人能看好旁人去爭那個太子的位置。
看官這便要問了,太子之位人人可坐,憑什么不能爭呢?須知,并非不能爭,而是眼下爭不得。太子柴珀費時費力,好不容易將東宮的位子給坐熱了,現在你康王殿下上來便要搶。若是操著利刃、提著長矛就算了,你剛回來,拿著根小破木棒就想把我柴珀經營了十來年的鐵桶砸個稀巴爛,此情此景我也只有一句話能問:
“你怎么敢的呀?”
好吧,雖然此時在太子府里的那位大周二號人物正對著密諜剛在康王府臨時畫的康王會客圖進行物理和精神上的雙重鄙視,但我們的柴老九在經過了兒子的吹捧后,于激蕩的心情中……就寢了。
“世子,您找我?”
柴遷的書房內,一個身形瘦高,身著青衫,渾身上下散發著書生氣的中年人站在了柴遷面前,恭敬道。
柴遷抬起頭,看向了眼前這位王府剛剛招募到沒多久的新任長史季莆,淡淡問道:“季長史,方才我與父親、司馬伯伯在書房中所談諸事,你都知道嗎?”
“翰藻(季莆字)不知,還望世子細細說與翰藻。”季莆躬身道。
柴遷并未將談論鄉政的內容告訴季莆,而是單獨撿取了自己要北上從軍的事情,讓季莆給自己出出主意。“要什么軍職,要去何人部下,都得細細在劄子里擬好,好讓皇爺爺覺得我是有準備的,并非跟瞎子似的到處亂撞,不知所謂。”
“這不難……”季莆微笑道,“甫一從軍,六品及以上的武職是碰不得的,免得成了人家攻訐的把柄。八品與九品雖然能學到不少軍中底層的常識,也最能與軍卒們打成一片,不過就世子的身份而言,還是過低了些。”
“因此,最好是尋個七品武職,不會太過以致人不滿,也不會太低以有損皇家威嚴。依翰藻看,從七品的翊麾校尉便很是不錯,再憑世子的身份領個武翼郎,即便是邊鎮中人有些看不起世子這樣毫無軍功、不經戰陣便直接成了校尉的皇家子弟,也沒有什么口舌可嚼的。”
柴遷點了點頭,表示肯定。季莆此人,是成德十五年舉人出身,在準備進一步進行春闈(鄉試,應試者為舉人的科舉項目,因在春天舉行,故稱春闈)時家中老父抱病而亡,其母又因傷心過度,不久后也撒手人寰。于是季莆便按傳統的方式,為爹娘守孝三年。當地長官感其孝心,在其守孝期結束后欲將其征為幕僚,卻被季莆拒絕,也不責怪,甚至給了他一筆小錢,讓他前往京師尋個更好的出路。
到了京師后,正巧康王府上任長史因為身體原因辭職還鄉,在八仙樓品酒的王府司馬吳若虛恰好碰到了找不到工作的季莆同學,于是乎,在得到了吳若虛的引薦之后,經過重重篩選和比拼,季莆成功在康王府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大工作——康王府長史。
而在康王殿下本尊還沒有回來的時候,這個長史的身份看著金貴,但卻并無太大作用。原因無他,人家點頭的不在,你一個出主意的光會說又有什么用呢?
而今日正主歸位,季莆早就準備好被喚來問事的準備,只是遲遲不見王令。私下一問,才知道有貴客到訪,康王父子正在正廳陪同客人議事,一時半會兒估摸著是輪不到自己的。但季莆不敢怠慢,仍舊等到了貴客離去,又遠遠瞧著康王殿下朝著自己的臥房走去,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好巧不巧,正當年輕的季長史也準備洗洗睡了的時候,來自康王世子柴遷的呼喚很是及時地來到了他面前,急于表現的季莆大步流星地來到了世子的書房,完成作為王府長史的第一次獻策。
季莆這邊還等著柴遷給他個大大的表揚,卻聽到柴遷的聲音:“然后呢?我提了兩個問題,你就回答了一個,在那里傻站著做甚?”
也不怪柴遷語氣重了,實在是剛才裝得太心累。在父親和司馬全這樣飽經世事的人面前,方才超出十五歲這個年齡段應有的表現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不過越界不多,加上司馬全及時打岔,也便這么過去了。若父親真個是追問下來,自己這里還真不好解釋……
于是,在面對眼前這個此時還沒太多人生經驗的新長史的時候,柴遷的偽裝也能夠稍微卸下來些,說話的語氣和口吻也更像前世領兵打仗的自己了。
季莆心下一慌,趕忙口稱不是:“世子勿怪,瀚海這便為世子解答……眼下北軍只有岳承澤一人,另一位前往北地鎮軍的大將尚未公布,但瀚海私下揣測,能擔其任者不過三人。”
“一是韓氏家長韓紹仟,此人位居四品忠武將軍,也是一步一步從北軍拼殺出來的,對北地情勢熟知得很。然,此人為操理韓家家業,主動上書,回京入兵部做了個右侍郎,此番遣其為將……倒是不太可能。”
“二是楊家那位好漢,曾引千余輕騎破西涼勁敵上萬的楊元魁。他在西軍日久,軍功無數,卻自數年前西涼東出潼關后便再沒調動,一直卡在西軍的馬軍都指揮使、五品寧遠將軍的位置上。西軍與北軍,一個對付西涼,一個對付金人,雖說差距甚大,但都是秉承軍功為先的規章。若將其調往北軍,想來軍心也是很容易穩固得住的。”
“三嘛……應該是種家的種蒙種致遠,其人本身便是趙路手下的定遠將軍,若真個要用他,無需長途跋涉,只需要一道圣旨便可令其就地為帥,倒是最方便的。不過種家這些年破落得快,除了種蒙外,年青一代也未見有什么出眾的,恐怕這份差事難以落到種致遠頭上了……”
柴遷微微頷首,露出了略帶贊許的笑容。季莆還是那個季莆,不愧是前世從王府走出去的人中做官做得最大的,這思維能力和情緒控制,倒也是眼下年輕一輩中少有的。
“要按本世子猜測……也該到了種家轉運的時候了。”柴遷伸了個懶腰,“韓氏已經有了個二等侯在府里賦閑,再要讓韓紹仟去往北軍,到時候不小心又弄出個侯爺來,韓氏可就不好控制了。楊元衡受封五品將軍不過數載,這個位置上多少人想進一步都難,他這兩年砍得西寇人頭都不夠交差的,還是先別想著爭北邊的功勞了。你也小心點,楊家是軍伍世家,揣摩人心的手段自然是上上乘的,你和他們養的門客走得太近,小心被人拉到前頭當肉盾……”
最后這句不過是柴遷說出來刺激刺激季莆的,沒想到還真在季莆的臉上看到了有些尷尬的表情,想來真的是和楊家的人走得近了,無形中給人家當槍使了去……
“季長史,別的不說了,趁夜色未深,快些將劄子寫好,明早我和父親要見到初稿。”柴遷揮揮手,季莆會意,行了個拜別禮,默默地退出了書房,關上門后還能聽見他有些懊惱的嘆氣聲,引得柴遷啞然失笑。
帶著前世四十五年的人生經驗回來折騰別人,還真是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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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諸軍兵官武臣,惟種蒙、韓紹仟、楊元衡勇,可戰可守。——《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四十五》孫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