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中旬的開封罕見地停了雪,讓每日都要抽出人手來掃清道路的皇宮內外頗有些不適應,一時人頭攢動、到處行走,竟有些嘈雜起來。
“今日不下雪,宮里倒是熱鬧了許多。”
坐在垂拱殿正首位的成德皇帝笑著沖階下十數人道。眾人紛紛欠身稱是,略顯統一的聲音在殿中回響。
“瑞雪兆豐年嘛,今日停雪,豐年漸成,滿大街都是百姓了。”剛從殿外進來不久的李儀之朝握緊了手中的暖爐,“老臣年歲已高,似這般化雪的日子實在是有些難熬得緊了!”
“朕也喜歡下雪,不喜化雪。每逢雪化,這天兒總是要冷上幾分,直教人皮骨都要被凍穿了似的……”成德皇帝略略吐出一口帶腹暖的氣息來,“但瑞雪兆豐年一說確實不錯,非但是昭示今年之豐,更是彰顯明年之盛!”
“全賴官家執掌有方!”一旁的面色紅潤的葉昆低聲笑道,“這大周啊,都仰仗著官家呢!”
“貴氣養人,你這嘴巴也給養起來了。”成德皇帝偏過頭去,“怎么,做了押班后整個人心氣都不一樣了?凈說些恭維奉承的話來,若朕哪一日沉溺聲色、不思政事,多半也是被你這些話的引的!”
葉昆自然曉得皇帝在開玩笑,只裝作惶恐狀,忙不迭地就要跪下,卻又見成德皇帝沒有半分要阻攔他的意思,一時尷尬無比。
更有旁側的幾個小內侍,見狀竟笑出聲來。
“好了,今日歡喜,也不罰你這般丑態。”成德皇帝揮了揮手,尷尬起身的葉昆欠身后退幾步,挪到了龍椅邊上佇立。
“諸卿久等了!”成德皇帝這幾日明顯心情愉悅,連話都多了不少,熟知其人性情的幾位老臣心中都是暗暗稱奇。都說葉昆得內侍省貴氣奉養,整個人都圓潤了不少,不少人都擠破頭想著進去走一遭的。這位皇帝陛下更是明顯,自今年春天北伐到現在,大半年光景下來,整個人胖了一圈,這還是在宮中膳食控制、葷素搭配得當的情況下發生的,不由得讓人不感嘆今年的種種變化。
“今日召諸卿前來,是為了要事。”成德皇帝正色道,“想必你們都已經得到消息了吧?”
“陛下要說的,可是南北和議之事?”今天心情明顯比皇帝還要愉悅的王仁笑著沖成德皇帝略一欠身問道。
“確實是南北和議,王卿有何見解?”成德皇帝也不跟這老頭扯皮,其人府中發生的大小事情早已經通過皇城司的密諜遞送到了宮城之中,昨日不過是那寶貝孫女隨之前往吳王府參加了柴遷的生辰宴,回來后便對其滿口贊嘆,讓這老王頭很是開心……這有什么的?
“稟陛下,臣今晨方才看到和議的內容,只是粗略掃了一眼,還未仔細瞧瞧。”王仁欠身道,“只是南唐和議由來已久,此番再復稱臣,應是南唐皇帝與宇文宏商議過后的結果。既然其當政者同意,以往又有先例,直接處置了便可。臣聽聞,南唐來的使臣好像就在驛館中住著呢吧?”
“南唐和議,與以往還是有些不同的。”站在不遠處、剛剛加冠過的柴遷出聲道,“以往不過是供歲幣、開邊市,大周與其國的國子監互相派遣學子,同開詩會等等。這次南唐遞送上來的劄子,臣也稍稍看過了,原來約為叔侄之國,現在要改為伯侄之國;原本定的歲幣為銀二十五萬、絹二十五萬,共計五十萬歲幣,如今添為銀絹各三十萬,共計六十萬歲幣……”
“為先,以你所見,為何如此?”成德皇帝這話明顯存了考校之意,眾臣一聽也不插嘴,只是默然而立,豎起了耳朵。
“宇文宏以邊鎮武將之身叛亂,短短時日攻陷金陵,得封國公、同平章事、樞密使諸要職,顯然得位不正。三月起事,如今已經是臘月,大半年光景,江南各地戰亂仍頻,無論是掌政的知州通判,還是掌軍的節度使,統統都要擇一處而侍。”柴遷沉聲道,“文臣在朝中相結成黨,武人在地方勾連為患,宇文宏本人更是排斥舊員、招收親從……南唐朝廷本就是一個大染缸中間劃了道屏障,如今宇文宏將這屏障打碎開來,更是攪渾作一團亂。莫說親歷其中之人,連我們旁觀數月,都是要說上一聲慘的。”
“但須知,南唐雖亂,卻不足以使其傾覆,更不至將陳年累月所積之貨殖財物盡數喪失。宇文宏殺了這些時日,也當殺出些名堂來,也該知道如何治國、如何理政,前來和議也必然是大勢所趨的了。”柴遷頓了一頓,“但加歲幣而改互稱,是好是壞,為先便不知道了。”
“說得籠統了些,但大略上是沒錯的。”成德皇帝笑著拍了拍手,“伯侄叔侄,在朕這里沒有太多差別,南唐上一次來定和議,也是先帝時候的事情了。朕當時還想著,若朕在這位子上時也能讓南唐來與大周和議一次,倒也算不負先帝的教誨了。”
眾臣聞言,紛紛拜道陛下圣明。
“南唐和議之事,雖說簡潔,卻也不能掉以輕心,當慎重些。”成德皇帝轉而嚴肅道,“李卿才降不久,若是把南唐逼急了,恐怕是要發上些難的……那南唐使臣好生勸慰著,禮部那里拿出個章程來,該如何做、何時做,還有何時將那南唐使臣召來殿中,都要仔細些……那南唐使臣喚作何名,朕聽說過嗎?”
“稟陛下,南唐正使喚作魏杞,掛以禮部尚書銜;副使喚作韓侂胄,是個剛中進士的,很是得宇文宏歡心,來時已經是中書舍人,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在階下的禮部尚書巫伋頷首道,其人今年已經年近七旬,站在眾臣之間竟也算得上是年長之人,此時顫顫巍巍,頗有些恍惚之意。
成德皇帝見其人如此,也不好教眾人繼續站著,便朝葉昆擺了擺手道:“看座吧。”
不多時,內侍們便送來了小椅子供這群平均年紀超過五十的老臣們坐下小憩,一時間殿中響起了久站后兀地坐下時因舒爽而發出的呼號聲,讓坐在上首的成德皇帝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見眾人稍稍緩過神來,成德皇帝輕咳兩聲:“南唐和議之事既無異議,那便來說說金國和議之事吧。諸位怎么看金人皇帝遣使來京師之舉呢?”
“臣以為,金人反復無常,又為蠻類,與大周乃不世之仇,不可與之和議。”剛才說話還有些抖的巫伋此時竟兀地站起,高聲喊道。
“金人的和議說的都是什么?”周固冷冷地哼了一聲,“以河中府、解州、絳縣為線,西北歸金國,東南歸大周。且不說此時我軍已殺至曲沃,直逼絳州城,再往西走則河中諸地必定盡入彀中,但說他這劃分便很是有些毛病在的……河中兵亂,金人遣了仆散揆來也還未能將其蕩平,而我軍招撫得當、處置有方,得河中漢家百姓民心,正是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豈能容金虜踐踏?”
“朕多日未看軍報,彼處竟已經打到了曲沃了嗎?”成德皇帝聞言一怔,旋即問道,“若是如此的話,那金人為何還敢來與我和議?”
“好教陛下知道,那金虜生性狡蠻,和議書中不過要與我們幾匹馬、幾副甲、幾擔金銀,便要奪了那老大的地方去!”周固愈發激動起來,“將士們打生打死,若這般拱手讓人,豈不是寒了他們的心?”
“朕也未說要與之和議!”成德皇帝見其人有些克制不住,聲音便冷了下來,“金虜只可痛打,不可與之講和!仆散揆其人頗有本事,卻仍為河中所掣,難以張開手腳,可見此處之重要。若輕易將其劃與金人,正中其下懷……難道以為朝堂諸公是諾諾不敢言的后蜀大臣,以為大周軍伍是河北作亂的諸色義軍,以為朕是南唐那個任人擺布的李慶和不成?”
龍顏震怒之下,眾人氣息一凝,紛紛下拜叩首不止。
“尋個時日,將南唐和金人的使臣一同叫到殿上來……就定明晚,在紫宸殿中與其人會面,朕倒要看看,這南北使臣究竟差在何處!”成德皇帝冷笑道,“那金人使臣又是何人,朕可曾聽說過?”
“稟陛下,金人使臣是個漢人,喚作周大必,是從兩淮北上投金的。據說寫得一手好詩,很得金人皇帝喜歡。”巫伋應聲答道。
成德皇帝聞言思索良久,只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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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宏建和議,命杞為周通問使,哀宗面諭:“今遣使,一正名,二退師。”杞條上十七事擬問對,上隨事畫可。陛辭,奏曰:“臣若將指出疆,其敢不勉。萬一無厭,愿速加兵。”上善之。——《南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