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母親病倒了，多年來生活的壓力和精神的抑郁終于摧毀了她的身體。在醫院時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為以后的生活擔心，她已經聯系了我的父親，不久他就會來接我走。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她說起我的父親，從小她對這個話題就諱莫如深，即便因此受盡世人的冷眼也從來不曾分辨過一句。此時她突然說起這個我一直以為已經死掉的人，讓我的心里深深的生起一種恐懼——難道媽媽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了？

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我告訴她自己永遠不會離開她，我會一直留在濟州守護在她的身邊，還有不到一年我就可以畢業去找工作了，到時候她就安心在家里養病，我來負責生活問題。

母親輕柔的笑了，那笑容因為病痛而夾雜著苦澀，但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纖瘦的胳膊吃力的抬起來，撫去我臉上的淚水，告訴我其實是她過于自私，為了留我在身邊而一直沒有告訴父親關于我的存在。父親的家族勢力很龐大，如果知道我的存在，一定會強制帶我離開她身邊，所以她索性完全隱瞞了下來。

陸陸續續的，母親告訴了我關于她與父親的事情。原來當年父親來濟州島出差時邂逅了母親，兩個青年男女一見鐘情，在父親外派濟州島的半年里，不僅愛的火熱還私定了終身。但是當父親即將離開時才告訴母親，其實他在首爾已有家室，而且他的妻子已經懷孕正待生產……當然他也不忘信誓旦旦的說他一定會盡快離婚回來帶母親走。

我的母親至今說到這里都哭得像個孩子，她說從來沒想到人生中第一次深愛的男人會如此的欺騙自己。更傻的是她當時在哭過痛過之后，居然真的以為父親會信守諾言離婚后回來接她。直到她后來發現懷孕了，也聯系不到我的父親。

母親是個孤兒，童年的不幸經歷使她不忍心打掉自己的孩子，經過了慎重的一番思量，她決定生下孩子自己撫養，同時也下定了決心，再也不相信男人。

然而命運弄人，前幾年當她在餐廳打工的時候，再次遇到了來濟州島出差的父親。盡管都已經人到中年，當兩人四目相對時還是一瞬間就認出了對方。尷尬、羞辱、憤恨……一系列感情在母親的心中翻滾而沸騰著，但她當時卻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平靜，任由父親百般道歉和解釋，甚至要支付補償金，她都沒有接受，只是轉身默默的離開。

“但是他塞給我的名片卻一直沒有忍心丟掉。”母親苦笑著：“不然現在也就聯系不到他了。”

“我不會跟那種人走的！”我說的斬釘截鐵。實在想不到自己父親居然是這樣的男人，還不如是幻想多年的一個出海遇難的普通船員。

“你太年輕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母親嚴肅的看著我：“現在只有那個男人可以給你提供更好的生活，也只有他可以改變你的人生。”

“我不需要改變人生，現在這樣就挺好。”我賭氣的說。

“傻孩子，你難道要向我一樣固執，然后辛苦的生活落下一身病痛么？”母親明顯有些生氣：“我自己這樣是無所謂的，但是年紀越大，我越不希望我的兒子像我一樣辛苦的活著！”

我們的爭執在母親的劇烈咳嗽中結束。之后在我每天放學去照顧她時，她依舊在堅持要我答應她的要求。

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

當時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緊握著我的手，似乎把身體里最后一點能量都用在眼睛上，吃力的看著我。直到我哭著答應了，才安心的閉上雙眼。

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那一個穿著高級西裝坐著進口轎車有司機有秘書的中年男人，他繳清了母親住院期間的所有賬單，支付了葬禮的費用，然后退掉了我們租住的那間小屋，讓我收拾東西跟他離開。

原來金錢真的可以輕易解決那些一直困擾著我和母親的難題，面對他這么有條不紊的處事能力，身為高中生的我只能默默的接受這一切。

臨行前父親租了條船帶我去海里撒放母親的骨灰，這也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處。兩個人將母親的骨灰隨風散去，看著自己心愛的母親消失于海浪之中，我的淚水又忍不住默默滑了下來。

“我知道你怨恨我。”一旁的父親突然開口。我回頭看向他，發現他只是凝視著遠方的天際：“我也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還不清欠你母親的債，所以我會全心全力的照顧好你，算作對你母親的一點補償。”這時他緩緩轉過臉看向我，眼里也噙著淚花：“如果我早點知道你的存在，如果我能知道你們母子的境遇……我一定會早點趕來的。”

“趕來做什么？”我忍不住賭氣的回答：“你并不能給媽媽她想要的結果。”

沉默了許久，父親感嘆著：“是啊，她想要的真的很難實現，我也是回首爾后才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當時我幾乎是被軟禁起來的，完全不能與外界聯系，等我妥協之后也想了很久，覺得像你母親那么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定很快就會有新的追求者，然后組建自己的家庭，生兒育女……漸漸的就會把我當做一個混蛋忘記的。可是誰會想到她懷了孩子呢？又怎么會想到她能這么倔強的都不告訴我。”

淚水終于從他的眼中滴落，此時的我反而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前這個看似嚴酷冷峻的成功男士。

父親很快的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繼續對我說：“你母親臨終前把你交給我，就是希望你可以過上比她好的生活，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我家里的情況，相信你也有所耳聞，我的太太和兒子一定會對你有所刁難，這點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說什么做什么不要在意就是。我跟你的學校老師談過，他們都說你的學習成績不錯，所以我打算直接送你去美國讀書，離他們遠點也好，樂得清凈自由。”說著他用手拍著我的肩膀：“只要你肯努力，我愿意給你提供一切。”

我從小幻想過很多不同的父親形象：士兵、工匠、餐廳老板、保險推銷員、船員……但是從來沒想到真正的父親會是這樣的豪門之后。

通過這次對話，我與父親的關系緩和不少，彼此之間不再是過于冷淡的氣氛。而我通過那些他對母親和我的歉意，也開始感受到從沒有過的來自父親的關懷，有時甚至會為此暗暗的有些開心。

臨走的前一天，我對父親說想要回到以前和母親生活的那間小屋，再住一夜作為告別，他同意了。

家具和雜物我都送給了世恩父女和房東，如今身處在這間熟悉的空空蕩蕩的小屋，腦子里全是平時跟母親生活的點滴畫面，忍不住又想要流淚。

“碩俊歐巴，是你回來了么？”門外傳來世恩熟悉的聲音。

我打開門，看到她正站在門外探望，一見是我，立刻高興地笑起來：“我看到這屋子燈亮了，就想著是不是你回來了，果然沒錯呢。”

我告訴她自己今晚想要在這里再住一夜，于是她又急匆匆地回家去給我取被褥。這幾年照顧父親的生活使她比同齡的女孩子更加成熟懂事，即便正是花季年華，卻也能把生活料理的井井有條。

等她回來后，我請她陪我一起出去走走，想要最后再看看這生活多年的街區。

夜幕下我們并肩走著，卻都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么，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真羨慕你。”世恩打破了沉默。

“什么？”我有點意外。

“歐巴這么快就可以離開這個島了。”她低頭走路并不看我：“不僅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還突然有了那么有錢的父親，以后就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了，真羨慕啊。”

“其實……我并不是很想離開這里。”

“我懂的，歐巴從來就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笑著看我：“所以你要等著我，等我畢業了就去首爾找你。”

是啊，這個小姑娘的夢想就是離開這座島嶼，沒想到我卻比她提前實現了這個屬于她的愿望。突然之間，我感到有些內疚。

“世恩你很有繪畫的天賦，一定會成功的。”我不由自主的鼓勵她。

“嗯，我也打算在這條路上努力下去，希望可以爭取到獎學金，我是一定要離開這里的。”這時她濃密的睫毛輕輕低垂，遮掩了那雙美麗眼睛的光芒：“這樣就可以離開我爸爸，開始屬于自己的人生了。”

說起她的父親，不僅這些年沒有絲毫的振作起來，還把能借錢的親友鄰居都借到不愿意再接近他。本來這就是個不大的地方，有什么流言都會傳得很快，據說他父親已經開始考慮等世恩高中畢業就讓她出去工作掙錢。而高中里的學生也多是殘忍而勢利的，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那些最新最炫的時髦玩意兒，總是會被嘲弄取笑。于是世恩的父親，理所當然的成為她在學校受辱的重要原因。

也難怪她會這么想要離開這里。

“無論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出人頭地的回來給那些人看看。”這個未來充滿夢想的十五的少女在月光下美得閃閃發亮，使我忍不住輕輕擁住她。

這動作使她和我都嚇了一跳，我能感受到她纖瘦的身體有些緊張的顫抖，我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但是每一個字都是發自肺腑：“我們一定會在首爾再相會的。”

第二天父親和他的高級轎車來接我去機場時，世恩沒有出現。我知道這個倔強的丫頭一定不愿意讓人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我的朋友樸康宇倒是專門跑來送我，他是我在這所高中唯一的朋友了。他家是開醫院的，因為零用錢多又是學習好的乖乖仔，所以平日里總是被敲詐欺負。在我轉學來之后，陰錯陽差的幫他解過幾次圍，從此也就慢慢地成為了朋友。

“我走了之后年級第一就是你的了。”我笑著對他說。

“你這家伙。”他習慣性的推了推眼鏡：“我本來就是年級第一好么，只是偶爾發揮失常才輸給你。”

擁抱告別后，我再次回頭看向這座充滿回憶的舊居，心里默念著：“再見了媽媽，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就這么思緒萬千的坐車離開街區，我和父親都是沉默的注視著窗外，想必他也在向過去的時光告別吧。

突然在遠處的山坡上，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纖瘦而高挑的少女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我們駛過，然后突然奔跑著向我揮手告別，直到那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路的盡頭。

河世恩，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