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文一身鮮亮的連衣裙光彩奪目,引來眾人的目光。她抱著琴向我點點頭,進去了,舉行很優雅。
“那孩子真漂亮。”媽媽說。轉而看看我,目光挑剔。
我只是一件普通不過的米色襯衫,頭發都沒打理,顯得漫不經心。我打定主意,任性地去演奏,不在乎評委們的目光。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梁亦文出來了。她的臉紅撲撲。
“9.26分!”她得意地在我耳邊說。
“好緊張啊。幸虧沒什么差錯。”她吐了個舌頭,笑得很燦爛。
“快,該你上場了。”媽媽在一旁催促。我只好抱著琴進入大教室。
評委席一字排開,共有七位老師。每個人前面都有姓名牌。韓雪松在居中的位置。在場的老師之中,他算年長的一位。在一側的盡頭,坐著姚蘭。長長的秀發已高高扎起了馬尾,顯得干凈利落,非常清爽。她的神情也分外嚴肅。
原來姚蘭也是評委。怪不得她在我們分手時說,我們會再見面。此刻她神態自若,仿佛不認識我一樣。
評委們的目光紛紛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自己是所有選手中最不出挑的一位,至少穿著打扮是這樣。我向評委們點點頭,原來他們要我演奏《美麗的羅斯瑪琳》。這無疑是個挑戰。這樣難度的跳弓拉不好就是場災難。
可是我也不在乎了,閉起眼拉了起來。我知道那種活潑可愛的跳弓被我糟蹋得有幾分沙啞。讓我對克萊斯勒這位大師深抱歉意。
拉完了,大家靜靜地保持著傾聽的姿態。
有一位老師微笑了。向我點點頭。那是位四十幾歲的女老師,也許五十歲了,氣度不凡,周身似有一團圣潔的光暈。她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上前去。
“你這種程度,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指導。拉得很有靈性,不過,錯誤之處也顯而易見。我們給你出的曲目是難了一點,難為你了。”
溫潤的語氣讓人格外舒暢。
“你應該考我們學校的附屬中學,回去找你家長,一定要報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她的笑容非常真誠。說完了還做了個手勢,算是結束了談話。
我向后退去。
全體老師開始打分。大家都交頭接耳討論了一會,最后都打出了分數。我注意韓雪松并不與人說話,姚蘭朝我微笑,改變了之前的僵硬的臉色。
韓雪松給的分最低,只有6分。莫蘭打了7.5分。最高分是十分。那位和我說話的老師姓溫,叫溫芬尼。像一個外國名字。
溫老師給我8.5分,算是最高分了。
最后我的綜合評分為7.8分。我鞠躬出了場。
得獎注定沒有希望了。而留下來也沒有意義。我一出場就拉起了行李。
“怎么樣?”媽媽問。
我如實相告。并打算馬上去車站。
“你那個曲子太難了,如果我拉,一定不會超過7分。”梁亦文說。她在一旁安慰我,認為我一定大受打擊,可是我不以為然,打擊我的并不是這場小小的比賽。
“等等嘛,就當是陪我。如果你不在,我一個人真是沒意思。爸爸公司太忙也不陪我。這種重要的場合,我們應當一起參加下午的匯報演出。”
因為已經訂好了車票,不能陪梁亦文了。
“不要,”梁亦文一聽因為車票,轉身就對身邊那位司機道:“你要幫我訂兩張明天回去的機票,我們明天回去嘛。”
梁亦文糾纏起來,使勁搖晃我的手臂。
正在此時,剛剛的評委之一溫芬尼,從考場出來。她的確是風雅極了。
她徑直走到我跟前。
“周壹壹同學,剛剛我和其他評委談了一下,認為你的考試曲目太難。這首曲子是我們學校的教授,我的同事兼朋友韓雪松給你布置的。的確有些突破常規。這對你來說太不公平。所以,我向他們建議了一下,讓你重考一次,不知你可同意。”
原來如此。
我搖了搖頭。
“不了,這個成績很好了。”我說。對比賽這一套加深了一層鄙夷。我冷淡的態度讓溫老師大為驚異。
“真的放棄了嗎?”
“對,沒什么好比的,我就是參與一下,的確基本功不扎實啊。”我說。
媽媽很焦急,可對我也無可奈何,只是不停地向溫老師點頭致意,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你要讓你女兒報考我們學校的附中。”溫老師最后強調說。
等她一轉身,我就喃喃自語道:“都是騙人的,大概他們附中招不到學生,就到處拉人,逢人就說考附中吧。”
溫老師進了教室大門又轉身最后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把我的樣子記在腦海之中。
媽媽拉著我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斥責我道:“你怎么那么固執,那位老師明明很看好你,給了你機會,你卻不領情,還在背后說別人的壞話?你到底要怎么樣,有很好的機會不懂得珍惜,難道你甘心落后?你這樣自暴自棄,將來能成就什么?”
“我不成就什么。我已經沒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大叫。
媽媽生氣得直打哆嗦。眼神兇狠。可是我的眼神更兇狠,如同兩團烈火燃燒。之前的憤恨一直積攢下來,像火山的熔巖,正汩汩而動,在內心翻騰不已。
媽媽的眼神轉而黯淡下來。她傷心地喃喃道:“好吧。你長大了,一雙眼睛像要吃人一樣,會啃噬人心啊。”
她的語調浸滿傷感。我凝視著媽媽郁結的面容,她的眼角添了許多細紋。
而我,多么想擁抱一下媽媽,對她說,我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安靜地過日子吧。離開這一切的煩惱和不堪,去一個純凈的湖邊居住。那里湖水清冽,滌蕩一切羞辱,把虛偽與懦弱全部拋棄,做一個清爽干凈的人。
但是,我說不了這些話。我知道如果我那么講,媽媽會當我是傻瓜。
我不讓媽媽送我。來一次上海,我感覺自己比之前粗糙而現實了。
一上午的比賽結束了。我執意要走,梁亦文不舍得我離開,為了和我能多呆一會兒,讓司機專程送我去車站。媽媽見我可以乘梁家的汽車去車站,就放下心來。囑咐我路上小心。
我于是上了車,透過車窗看媽媽。
她定定地看著我,面色蒼茫,對眼前的我,她的女兒,有幾分不舍,也有幾分生氣。不過那幾分生氣正在眼前將要離別的時候而消失了,眼睛里流露出傷感的情緒。我只盼汽車快些開走,不要在媽媽面前久留。分別的時刻越短越好,我怕媽媽會在我的面前落淚。她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生活一團糟,我的離開可以保全她的形象。也可能她僅僅希望我不在她身邊,以免會成為她追求的生活的羈絆。誰知道呢,我其實一點也不明白成年人的心思。
然而,我也明白媽媽的不舍也真實的。她的淚花在眼眶里打轉,也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