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音有些熟悉,卻想不起是誰。
我用手拍打著門,發出很大響動。里面的聲音一下子停止了,之后又有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好一會兒,門打開了。
媽媽用手撫弄著頭發。我的目光跳過她,向她的身后看去。原來是那個大腹便便的鮑總,正竭力挺直身體。
我懷疑地盯著他。他撫摸著自己的油光光的臉。那張臉又松又軟,像一大團面團,見到我,露出惡心的笑容。
“我來看看你們,看缺了點什么。”鮑總小心地解釋。
“壹壹,我以為你會留在梁亦文家吃晚飯呢。怎么,你一個人回來的?司機沒有送你么?”
我瞪大雙眼,想要弄明白眼前令人費解的情況。這里面是什么把戲,我已經猜到了,卻不能點破。
“媽,我不太舒服。”我喃喃自語。額頭的汗停了,渾身發冷。我倒在自己的床上,拉開被子,和衣而睡。
我把被子緊緊地包裹住了全身,像木乃伊一樣。
我希望鮑總快快走開,房間里這種人存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鮑總在房間里走動的聲響讓我心急如焚,內心默念,乞求神靈劈開這一重重的現實,讓我飄起向上,遠遠地飄向天空,離開這陰暗的角落。
鮑總終于開口了:“這房間可真小,你們住在這里不太方便啊。”他停了一下。我聽見媽媽推搡他的響動。他們又纏在一起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屈辱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快走吧!”媽媽在牙縫里擠出極小的聲音。
然后門呯地一聲關上。
現在房間里就只留下媽媽了。
我將自己深埋在被子里,現在我們都沉默,空氣已經凝固,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唉—”我聽見媽媽一聲長嘆。
我從被子的縫隙里偷窺。媽媽向我走來,靠近我,站在那里好一會兒。她穿著睡衣,睡衣的下擺落在赤裸的小腿上。
她的手向我伸過來,停在空中。她想要拉開我的被子,讓我能夠面對她。
我被一層層恥辱給包裹住了。只想藏在自己的殼里,不愿聽到任何響動。我暗暗乞求上蒼,不要讓我媽掀開我的被子,以免讓她發現我憎恨的臉。
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我無數地對自己說。
我哭出聲來。
忍不住悲傷襲來,那一切的美好愿望破滅了。我純結的媽媽,我最后的依靠!我企圖守護的那個家正土崩瓦解了。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該怎么辦?
媽媽終于輕輕地掀開了我的被子。她痛心地,懷著無限柔情地凝視我。那眼神凄婉動人。可是我的眼淚卻又來了,眼神充滿怨恨。
“你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哭訴。
當我們雙目相對時,我憤恨的目光刺痛了她。
“壹壹,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的發青的嘴唇正顫抖。她伸向我的手綿軟無力,我多么希望她能說一些故事,來掩蓋眼前的不堪,她卻力不從心,編造不出,只能支吾應對,欲言又止。我急切地叫道:
“不用解釋,我不聽你的,那個鮑總是個大肥豬,好惡心吶。”
我熱熱的眼眶布滿血絲,語氣充斥著挑釁。
“唉,你不知道。鮑總幫了我們不少啊。”
“好吧。你就向好投懷送抱了。那么不值錢?”
媽媽愣愣地看著我,料不到我這么說,像被火燙了一下,收縮在那里,猛地抽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我一下子床上跳起來,那么冷漠地瞪著她。
媽媽面部抽搐著,小聲道:
“不,壹壹,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也是個好人。他幫我度過了難關。我們馬上就有大房子住了。”
我在床上跳了起來,大叫道:“我不要大房子住,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
小旅館的房間又小又悶,我快透不過氣。空氣里里有夾雜有莫名的臭氣。我想找開窗戶,可是四面的都是結結實實的墻壁,我們被幽閉了。
“你不要睡了么,睡你的吧!”媽媽最后說。
我就那么直挺挺地在床上站著,想用更惡毒的話來羞辱她。可是最終,我癱軟在床上,號淘大哭起來。
我哭以前美好的日子。媽媽在我的身邊總是溫柔如水,她穿著潔白的連衣裙在校門口接我回家的情形。她是那么純潔動人。許多家長都面容庸俗,唯有她的面容姣好,朝氣勃勃。在校門口那棵粗壯的梧桐燈下,她亭亭而立,身材挺拔而纖細,她的眼睛在初夏陽光的照射下,彎成了一對月牙。她渾身散發淡淡的香氣。我從校園里面就看到她的身影,于是快活在向她奔來,周圍的同學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
那時,我坐在媽媽的車后座。清風吹動她的發梢,我就任她的秀氣落在我的臉上,撩得人絲絲發癢。我的手向她的腰部挎去,兩只手在她的腰上環了一周。我把頭貼在她的后背上,呼吸著那股好聞的氣息。
我再也聞不到那種清新的氣息了。
媽媽也哭了。
她一開始發著呆,坐在那里,冷漠地瞧著我在那里哭泣,后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越積越多,最終匯成一大滴,滑落在臉頰,最終落在旅館的灰白床單上。她悄悄地抽泣,不想讓自己那狼狽的樣子被我察覺。可是這個小房間讓一切都無所遁形。我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的痛苦,卻彼此不理解。在內心里,也許都彼此憎恨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