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爺爺就斥責起我。

“這么晚了不歸家，去了哪里？這三、四個月以來，總是隔幾天就出去一次，到底做什么秘密的事？”

我只說去了同學的家。

爺爺嘆道：“我想跟著你，看看你是否真的去了同學家里。可是我年紀也大了，腿也沒有力氣。你不能騙爺爺。明天你爸要回來了，到時我把你完全交給他了，我就會省點心了。”

怎么，爸爸明天回來？

那么韓帛也一起回來，他們的孩子也一樣會回來？

想來，爸爸已經去了好幾個多月了吧。去時兩個人，回來應該是三個人。懷里多了一個嬰兒。爺爺想要省點心，那是不大可能了，因為他沒法把我交給爸爸。那嬰兒也夠爸爸殫精竭慮，日夜不安了。聽說女人生完孩子，會性情大變，焦躁，狂亂的情緒如影隨形。那時，我的爸爸就一定招架不住，我希望如此。

他不可能分心來關懷我。一想到我曾在醫院病房里昏死過去，卻不見他來看一眼，我就心寒，不由冷笑。

爺爺怕我不信，還說了是明天十點鐘的高鐵。到時，他將去車站接一下。因為行李太多了。還問我可要去迎一迎。

我確信爺爺沒有一絲一毫的諷刺，我卻聽出了最深刻的嘲諷的意味。他大概不知道我此時的心情吧。還認為我會急不可待地想見到我的爸爸。會張開雙臂，撲到他面前，來一個深深地擁抱。

不，我寧可擁抱街頭流浪的小狗。

奶奶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情，嘆一口氣。她對我說：“你回房吧，你爺爺最近有些老糊涂。”我像得到赦免一樣，感恩地點點頭，鉆進自己的房間。

不知多久，外面一陣窸窸窣窣地響動。我忍不住大門縫里窺探。奶奶正一件件地收拾衣服。

那些衣服都是舊物，疊得整整齊齊，摞成一堆放在沙發上。沙發旁邊有許多透明塑料袋子。奶奶手腳麻利地把一件件小小的衣服放到一只只塑料袋里。

“這些是壹壹當年穿過的，正好派上用場。”奶奶念叼給爺爺聽。而爺爺不以為然地說：“這些舊衣服就不要整理了，我們不是買了一些新的么。韓帛會看不上那些舊衣服。你不要疊了，到時她會心里怨你小氣，拿舊衣服來糊弄。”

“啍，我就不信韓帛會怨我。那孩子我也是從小帶著她，不是這樣的性格。”

“韓帛這孩子竟成了我們的兒媳婦，真料不到啊，轉眼又給周浚生了個男娃。我們做爺爺奶奶的，真是夜里都會笑醒。”爺爺又一聲嘆息。

“老頭子，你小聲點兒吧。我就怕壹壹傷心。你看不出來么，剛剛壹壹的臉陰沉得滴出水來。不能光顧著小的，而冷落我們的大孫女。”

“是啊。真難辦。”爺爺咕嚕。

“壹壹這孩子就不省心。最近越來越放肆了。放學很晚才回來，還不說實話。上次還和男生打架。”

爺爺有點激動，嗓門不由得放大了。

我想找開房門，沖出去和爺爺理論，可最終忍了下來。我的淚水禁不住往下落，撲撲地落在手指上。

我痛苦地揉著手指，把皮都差點揉破了。我咬牙切齒。眼睛里迸發出憤怒的光芒。想找個人發泄，卻找不到，于是朝墻面揮了一下拳頭，關節砸在硬硬的墻皮上，鉆心地痛。想大聲吶喊，想質問一切人，為什么人這么嬗變，剛剛還是夫妻，轉眼間成了路人，而之前還是路人，不一會卻好得穿一條褲子不分彼此了。他們似乎都失憶了，只記得眼前人，不回望過去。曾經的情感如煙霧般消散，直至無聲無影。

周圍的一切都陌生了。昔時視我珍寶的人沒有了，我就是古時被打入冷宮的妃嬪，恐怕永沒有好臉色。

被拋棄的命運，被愚弄的生活。

我發覺自己的淚水都是冷的。越來越冷。

奶奶怕我傷心，可是依然那么精心地準備以迎接著即將到來的小孫子。那孩子來得可真合時宜，似一劑良藥，醫好了爺爺和奶奶的憤怒，讓他們很快接受了韓帛這個女人。她終于完全地占據了高地，控制了一方。她是完全的勝利者。

我媽和我，成了局外人。

半夜時分，我從房間里出來，看到沙發上那疊衣服，我想放一把火把這些全都燒掉，可又不敢，只能氣呼呼地把衣服拋了一地。爺爺和奶奶的房間門掩上了，他們已經沉睡。我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絞盡腦汁想對策。腦子都想疼了，卻毫無頭緒。我一想到要撒一些毒藥在衣服里，又馬上否決了這個可怕的想法。隨后只將其中幾件衣物用剪刀絞成布片。我將布片用衣服包好，也一起放在袋子里。

既然一家子視我為累贅，我又何必賴在這里。我最后想。

很快我就要去上海了，到時，我會見到媽媽，我會乞求她，讓她留下我，我們一起過日子，永遠離開這個家。讓他們一起過著他們狗一樣幸福的日子吧。我就再不用看到他們的嘴臉了。

做了這個決定，我恨恨的回房倒在床上。這一番活動消耗掉了我的恨意，讓我放松了不少，很快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