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來家里上課。她帶著自己價值半套房子的小提琴。那把琴散發出油潤的光澤,灰暗的咖啡色木質,已年代久遠。說不定經意大利哪位大師的藝術之手撫摸過,只有那種并無實證的想像,才會讓人心里平衡,才會讓人內心升騰起虛榮的崇高,才配得起莫蘭老師捧起它時的小心翼翼。有時候,我竟想到,也許她端著的是哪位先賢的骨灰盒吧。
莫蘭沒有留意到我這番心思。她教我練琴,教我如何用耳朵聽,以及,用眼睛看。
“考試的時候,你要看評委的眼睛,但不能死盯著他。你拉到曲子的高潮部分,就當所有人都不存在,像自顧自品嘗一道美食,要裝著沉浸其中的樣子。你還要把自己打扮得利落可愛。尤其是要與你拉的曲子一致。你拉著浪漫曲子,最好一襲白袍,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當然,你要是拉活潑的曲子,就該穿小波點,小碎花的短裙。”
“你的臉很美,尤其側臉,要好好發揮這種優點。評委們不光聽,也會看。”
莫蘭娓娓道來,似乎經歷過無數場比賽。她不光是競賽者,還是評委。
我不以為然。
我這樣的態度,她看在眼里不免為我捉急。有時候會托起我的腮幫。掏出自己的化妝盒。打開了盒子里面就有一小塊鏡子。
你看看。鏡子里你多出色。
我看了看自己。果然比去年不太一樣。
難道我已經老了。
是的,老了。
眼神多么渾濁。如果在去年,或是更早,莫蘭贊我美,我一定暗自高興,面色羞赧,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照鏡子,以證實別人的話。如今卻打不起精神。
一個人的外表真的如此重要?
那些不美的人,難道是真的不美么?
贊美的背后是什么?當有人向你伸出大手指,那不可思議的中指一直存在。同樣那只手,在拇指和食指之后,也會向某個人伸出鄙夷的中指。
那些不美的人躲在哪里去了?我希望人們都看見她們,走近他們。他們平日里的一娉一笑,被淹沒在令人難堪的中指里。
莫蘭讓我打起精神。她說基本功的練習不過是花些時間,沉下心來熟記而已。一個人的外在條件,為人處事,才要終生學習。
她儼然是個成熟的老者。
莫蘭老師如此年輕,周身散發出蘭花的幽香,卻在我的內心變成一個老者。這讓我大吃一驚。
也許她的年紀快四十了吧。
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卻有四十歲的印象。世故寫在臉上,卻對我如此上心,不為名利,令人不解。
每周去兩次王浩然的家,雷打不動。
文靜和我周日一起,她不能呆得太久。她的媽媽盯著她,不讓她與王浩然來往。因為王浩然,文靜才轉學,現在不能因為王浩然再次轉學。
“你媽難道相信那些謠言?”我問。
“不信。她一直支持我。”
“為什么又不支持了呢?”
“她認為王浩然都已輟學,我們幫不了他了,何必再耽誤學習。快上初三了,不能懈怠。”
文靜揉著自己手指,她為難的樣子讓人不忍。我馬上說:“我可以分擔一些,多花一點時間。至少我們要讓王浩然能順利畢業。”
文靜的眼里閃著淚花。
“你真好。我媽一直很開明,現在卻這樣,我非常迷茫。”
我能夠揣測出文靜的媽媽真實想法,我沒忍心說。怕說出來傷了文靜單純的心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認識的最純真的人。
文靜媽媽只不過想通過正能量的方式,來完善自己孩子的心靈,以達到教育的目的。至于真正的對他人的影響,并不是她考慮的范圍。
之前,我的父母就在我的面前假裝恩愛。他們是否恩愛呢?
他們不過是營造家庭和諧的假象,讓孩子淋浴的虛假的快樂氛圍里。可是最終苦心的營造不過是一場空罷了。
人生的真相就是不甚,而且現實暗淡無關,虛偽極了。
“王浩然的功課就拜托你了。”文靜不止一次這樣說。看得出,她很不舍。
他們很小就一起了,幾乎像家人一樣熟悉。彼此間的親情,那么自然和純真。
每一次的謠言,就是一種恥辱。
文靜轉學,離開學校時落寞的背影一直印在心里。她幾乎未爭辯一句話,羞得不看任何人一眼。
她只想躲開這里,遠離謠言里的一切人,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純凈的地方,繼續她的媽媽給她營造的一塵不染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