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晚才回到家。
爺爺看到我深身泥濘,問我怎么啦。
我沒說實話,撒謊說我摔了一跤,滑到路邊的水坑里。爺爺懷疑地打量著我。他布滿蒼桑的臉上寫滿了人間閱歷。
我的臉紅通通,神態(tài)也不自然了。
奶奶從廚房里出來,一下子看出我的異常,叫道:“你摔跤怎么臉也泛紫了?像是被人打了臉。”
“是風吹的。”我不說實話。如果把一切如實相告,他們就會多了一樁煩心事。何必讓兩位老人操心,他們也老了,愿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安寧。
我要足夠懂事的話,就不會惹來麻煩。
“你回來要把帽子戴上,扣子扣嚴實了。”奶奶告誡我,相信了我。
奶奶用手在我的袖管上摸。她一定又要讓我添一件夾衣,以免感冒。我不想多說,急著要進房間,不想勾起她過多的關心。
爺爺一直觀察我的舉動,此時叫住了我。
“你這段時間對練琴有些懈怠,不久要參賽了,你要努力啊......”
我答應一聲。
我的沉默態(tài)度對爺爺來說,就是一種無言的對抗。
他當然有所察覺。
“我給你又找了個音樂老師,你周末去見一下。”爺爺說。
突然之間,爺爺又操心起我的小提琴比賽起來。我非常奇怪,我從他的眼神中找尋著答案。
爺爺點點頭。
“找到一個好老師不容易,要抓住這個機會。這個女老師姓莫,叫莫蘭,留學德國,在慕尼黑音樂學院取得了碩士學位。她這段時間一直呆在本市。”
我有些不明白。為啥爺爺一下子能找到這樣一位老師,而且胸有成竹地認為對方水平很高,一定可以教好我。
我不以為然。
“好,我周日去找她。”
“周日你一個人去吧。”爺爺轉過臉。
他顯然把這事說完,松了口氣。他最近身體不好,愛鬧脾氣,臉色也一直很難看。對我卻盡量心平氣和。
“你先把作業(yè)做完再練琴。把那身臟衣服換了。你這么大了,要懂事一點。走路要走大路,黑燈瞎火的地方不要去。”
爺爺好似不斷暗示我,想讓我在一片迷霧之中能明辯方向。
我的方向在哪兒呢?
也許懂事就是我唯一的方向。我點頭向自己房間而去。進去了就把門關上了,并且習慣性反鎖了門。
周日我和文靜一起去找王浩然。
我對文靜說起了那次被堵截,挨了耳光的事。
文靜氣得臉紅了。她邊走邊看我的臉,還用手指輕輕按著我的臉頰。仿佛正體會挨耳光的痛楚。
后來倒地裝死的情節(jié)我沒說出來吧。只說我們扇了我兩耳光就散了。一想起那個,就特別羞恥。如果有下一次,我寧愿被他們一直搧耳光,一直扼住喉嚨,如果這樣被打死,那就死掉好了。
“你斗不過他們的,應該對老師說。”文靜說。
我對文靜說,老師他們不會為校園之外的事情操心。他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把課上完了,當下課的鈴聲一響,他們轉身就走,不會多看學生一眼。如果班里不了一個人,甚至死了一個人,他們也未必在乎。
此時我想到了魏主任和我在辦公室的對話。
文靜瞪大雙眼,仿佛不認識我了。
“你怎么啦?”她嘟嚕道。“我媽就是老師,她不會這樣。”
文靜對我這樣的論調很不滿。
王浩然把自己家收拾了起來,看起來一塵不染。門開的那一剎,那股霉味兒淡了下去,幾乎聞不見。我們一看見王浩然活潑的,紅潤的臉龐,心情不約而同就好起來。我們一直嘰嘰喳喳,直至隔壁房間響起了猛烈的咳嗽,我們才安靜下來。
“我們小聲一點呀。”文靜抿嘴笑道。
王浩然轉身去了他爸的房間,很快走了出來,輕輕將門掩上。
“你的課程怎么樣,把筆記和習題集拿出來,我們要仔細檢查呀。”文靜一本正經起來。
一上午的時間我們都呆在一起。文靜發(fā)現(xiàn)一道錯題,便斥責王浩然的不認真。但態(tài)度又非常真摯。她既不讓他傷自尊,又能讓他自省。
當我翻開王浩然的筆記時,有點慚愧,因為他的筆記做得比我更完整,更漂亮。
中午回家時,爺爺非常生氣。
我一早離開家,爺爺就一直在客廳里等著我。上午都沒去公園散步。
“你去哪兒了?”爺爺嚴肅地注視下,我手足無措。
是的,手足無措,我現(xiàn)在不比之前自信了,越來越不敞亮。總是畏首畏尾,像小動物一樣,怕廣闊的大空間,怕別人的注視,怕很強的光線。
我只想蜷縮在自己的小空間里,一動不動,自怨自艾。
爺爺皺著眉,內心的不快不能發(fā)作,他眼神里閃過一絲厭惡。我想逃到自己的房間,于是匆匆回了一句:“去同學家了。”便奔向房間,關緊了房門。
爺爺咚咚咚地敲門。
“我要換衣服!”我叫道。以此來讓他放棄沖進房間的想法。
他依然敲門,更猛烈了。我仿佛看到門正散出熱量,從門縫里流溢出怒氣。我想逃到更深處,比如床底下,或是用被子蒙住頭,陷入深深的黑暗里,無人打擾,避開一切紛擾,讓永恒的寧靜籠罩周圍。
“把門打開。你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樣子。上午我安排你去見莫蘭老師,你跑得人影都不見!”
爺爺大聲斥責。
“我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我終于吼叫起來。讓嘶喊充斥整個房間,以充實周圍的空虛。
爺爺停止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