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帛終于還是來了，出現在爺爺家，難堪的時刻。我無數次想到這一刻的來到，可她真實出現時，我還是無法接受，不能面對，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反鎖了房門。

中午放學回家，韓帛就坐在客廳里。

爸爸靠近爺爺坐下了，低聲說了什么。奶奶正在廚房忙乎。

當我推門進入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都抬眼瞧我。每個人都很不安。韓帛挺直了腰，想要站起來。

爺爺都不太想看到這一切，他瞇起雙眼，假裝不理會任何人。

爸爸迎上來。

“壹壹回來了！”他想拉我的手。我迅疾地閃過，瞪了他一眼，看都不看韓帛，快步進入房間，呯地一聲，把門重重關閉上。

我一個人在房間里直發抖。這個壞女人，為什么她一定要來到我家，她奪去了爸爸還不夠，還要奪去爺爺和奶奶？

能夠保護我的，就只有這扇房門。她是個無孔不入的毒霧，飄散到我生活的每個角落。是不是我只要呼吸，就會被她沾染到？

好一會，房門被敲響。

“壹壹，出來吃飯了。”奶奶的聲音。盡管奶奶小心翼翼，我也知道奶奶已不是以前的奶奶了。

奶奶也成了別人的奶奶。

我可以倚仗的已越來越少。

我一聲不吭，倒在床頭，用被子捂住了耳朵。

“出來吧，飯都涼了。”爸爸的聲音。

我想對著房門吶喊，卻早已淚流滿面，嗓門嘶啞，幾乎不能出聲。

外面一陣窸窣作響。我就知道是那個女人起身了，她寬大的衣袍在地面拖動，摩擦出妖媚的響聲。她一定要施作惡毒的魔法，燒毀那道房門，把道道火舌噴發進來，吞噬一切。

“爸，我和周浚先走了，你要保重啊。”

語音響亮，明顯故意抬高了聲調。她不光妖媚，而且狡猾。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爺爺也接受了她。

哼，她竟然喊爺爺為爸爸！我想到媽媽。為媽媽流下憤恨的眼淚。

一切都瞞了我，他們都成了一家人了，我成什么？我是一個孤獨的，沒人愛，也沒人在乎的孩子。

門響了一下。

他們似乎走了。

奶奶繼續在房門那邊輕輕地喚著我。我最后打開門。

奶奶一把抱著我。用手幫光抹著眼淚。我并沒有哭，克制著自己，不發出任何哭聲。我的內心正滴血。

爺爺都不愿意面對我挑釁的目光。

他喝了一杯酒，猛然放下杯子。

“你爸和你媽在三個多月前就離婚了，一直瞞著你。現在已經成這樣，不妨對你說一下。你也不要太難過。不管他們怎么樣，我們會疼你。”

爺爺的目光停在半空中，對著空中那淡綠色的，積滿灰塵的吊扇說話。

“孩子，我們也不知道你媽這么決絕地把婚離了。你爸對不起你媽，可是事已至此，只能認眼前的事實。”奶奶無奈地說。

“吃飯吧”。

爺爺最后淡淡地說。

我默默地坐在飯桌上，奶奶已經幫我盛好了飯，我一點點地扒拉著米飯，任眼淚滴落在白白的米飯里。

房間成了我的繭，我就包裹在里面。無論家里發生了什么，我都把自己牢牢地關在里面，我不關心門外的事，也不要別人撞入門內的世界。

奶奶再也推不開我的房門，我進入房間，就反鎖了房門。只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我才能得以自由，能理清思緒，計劃著自己的命運。

可是命運計劃不得，天意弄人。我所面臨的，是一片斷崖，嗜血的禿鷲正在頭頂上飛。

那夜我做了個夢。

我夢到市里的公園。在我六歲左右，我們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在公園泛舟游湖。那只鐵皮船要用腳踏著踏板，以轉動船槳，推動游船向前。媽媽一聲嘲笑爸爸的腳力。

“老周，你真的老了，一點力氣也沒有啊。你踩呀，使勁踩呀，船總是不動。我們一天都會在原地不動啊，使勁踩呀。”

爸爸累得臉上泌出細汗，有些氣喘吁吁。

“爸爸，有邊的船都到湖的中央了，湖中央有座小島，我要去那個小島里，快劃船呀。”

船總在原地打著轉子。

我急得跳起來。

那只鐵皮船很小，只有三個座位，我在中間跳動，船開始顛簸起來，左右搖晃。

“壹壹，不要跳，不要跳，要懂事一點，你一定要懂事！”

是爺爺的聲音。

爺爺的聲音似乎在半空中轉過來。非常空洞，久久不絕。

我慌亂起來。

腳下一陣冰涼。

水，水汩汩冒出來了，浸泡了船艙。小小的艙室里全是冰冷的湖水。

媽媽在水里跳了起來。把手伸向我。她似乎是飄在半空之中，輕盈得像片白色羽毛。她伸出的手臂，我怎么也夠不到。

“媽媽，快把手伸給我，給我。”

“抓住呀，抓住呀。”

可是我總是抓不住，手臂就在那里，溫柔而用力，我的指尖能觸碰到她的指尖。

“爸爸！”我回過頭。

爸爸的身邊卻是韓帛。

那個女人披頭散發，穿著白袍，沖我冷笑。

“爸爸，爸爸！”我呼喊。爸爸像陷入一團迷霧之中，看不見我，他的身邊正依偎著那個女子，似乎爸爸已看不見我，沒意識到我的存在。

爸爸依舊踩著船的踏板。船漿打出了白色的浪花，濺得很高很高。

“爸爸，船要沉了，要沉了！”我急得大喊大叫。爸爸終于意識到了，卻一把抱住了韓帛。我這時才意識到，我不見了。

船里只有韓帛和爸爸。他們互相依偎。

他們向小島泅過去。

我在水里，一陣窒息。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我全身冰冷。我猛地挺起身。

這時，我醒了。

床上的被子滑落在地板上。我穿著內衣，夜的寒氣彌漫整個房間，四周漆黑一片。我打著寒噤。

奶奶敲著門。

我哆嗦著打開門。

“奶奶.....”我哭著撲到她懷里。

“怎么了怎么了？你身體好涼。”奶奶疼愛地撫摸著的后背。“唉，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