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奶奶并不討厭那個女人。
我卻恨她。
就是她，趕走了媽媽。她一步步地結了網，讓爸爸投到網中，爺爺奶奶無能為力，最終也會默認一切。而我，最終會成為沒有家的孩子。
想到這里，心中恨意陡然上升。
家是不能回了，已被那個女人霸占，我只能縮在奶奶的家。我在奶奶家的那間房間如同被圈養的灰兔，只能眨著灰蒙蒙的眼睛，向籠子外張望。
房間里很暗，我不想開燈，只想把自己淹沒在黑暗之中，讓自己整個心靈在黑暗中侵蝕。巫婆的咒語在我腦海里回響起來。我想起書上的黑魔法，不由自言自語起來。
我正念著那套咒語，把一切的憎恨全都傾瀉地那個女人身上。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歹毒，不由打個冷戰。
我摸了那把小提琴。冷冷的琴身閃著幽暗的反光，像湖水里水妖的眼睛。我抱著它，撫摸它，像對待由自己豢養的愛寵。
耳邊傳來水妖的嘶叫。原來是我拔到了一根琴弦。周圍太安靜，奶奶去了醫院，家里空寂無人。水妖那種低沉的悲鳴震徹人心。
我揚起了琴弓，一點點觸及水妖的喉嚨。扼住了它的脖子一樣。
我無所顧忌的拉起琴。
那種聲響我未曾拉出來過。一只孤寂的，失去了棲息之地的水妖，在幽暗的湖里游蕩，它尋找著什么，在一片黑聳聳的水草間穿梭，在每一個罅隙間掠過。在黑色的湖底里找尋一閃一閃凌光。
它不停地尋找，不停發出悠長的啼叫，聲響在黑暗的湖里回蕩著，卻驚不起任何的生物。一切活物都在泥里，在水草深處，在最遙遠的湖底。他們一動不動，似乎被湖水堵塞住了耳朵。他們聽不見悲傷的啼叫。
于是水妖的啼叫變成了嘶喊。
過了不久，嘶喊漸漸低沉下去，最后成了斷斷續續的啜泣。
漸漸低沉下去。水妖的形體消失了，最后和湖水融為一體。
那一團黑色的，冷冷的水。
我的琴聲也停了。久久地寧靜，房間里空曠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響了。然后腳步聲越來越近。房門被輕輕打開了。燈亮的剎那，我的眼睛要被刺瞎了。
燈光喚醒了我。
爸爸立在我面前。
他像個陌生人，我很久沒回過神來，呆看了他幾秒。
他拍著的肩膀，讓我終于收回發散的眼神。我真切地看到爸爸的迷茫。
“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我冷冷道。
突然眼睛發熱，鼻頭發酸。酸楚立馬來了，猝不及防。
“你又怎么啦？”爸爸問。
“我就想知道我媽為啥不回家，她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我虎著臉，惡狠狠地瞪著他，我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像點著的爐火，呼呼燃燒。
“你想讓我媽回來，讓那個女人滾出我的家。”我咬著牙一字一句吼道。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明白。你不要管。”爸爸揮揮手，不想和我談。我卻立在他面前，步步緊逼。硬著脖子嚷道：“我什么都明白，那個女人，正是她，拆散了我的家。我恨死她。”我跺著腳嘶叫，猛地向前推著爸爸。
爸爸撫摸我的頭發。我卻扎掙著跳出他環繞的雙臂。
“我要我媽回來。”我依舊沖著爸爸吼叫。
爸爸坐了下來。他有點有氣無力，閃避開我咄咄逼人的目光，有點疲倦的樣子，對我的哭叫無可奈何。
我不依不饒。
終于，他抬起雙眼，定定地看著我。
“今天我實話對你說了吧，你媽和我已經分開了，你也不要太擔心，我們依舊是你爸你媽，仍舊愛你。只是我們不住在一起了。”
我周身發冷。
果然如此。
“為什么？你和我媽為什么分開？”我的淚水像溪水一樣不斷地涌出來。
爸爸想了好久，說：
“你出生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就一直在那里，可是，我出生的時候，身邊沒有你的媽媽，我在二十四歲時遇到你媽，然后才在一起。”
“二十四歲之前，我遇到了許多人，其中一個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女人，對，她就是韓帛。她不是拆散了你的家的人。她是我認識很久的人。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也更久。我們現在只是重逢了，然后就又在一起了，就是這樣。”
“不，就是她，拆散了我的家。我要找那個女人，撕破她的臉。”我發瘋一樣吼叫。
空手閃過一道電光。
黑影里的電光閃過。
一巴掌重重地撲打在我的臉上。
我怔住了，定定地望著爸爸。他的手臂還高懸在空中。那一巴掌如此用力，我立即后退了一步。
一陣眩暈。
他是如此陌生。
我都忘記了哭泣，也忘了臉上火辣辣地痛。
他從未打過我。
第一次。
我哆嗦著嘴唇，好久才緩過神來。他已經收起了兇狠的神色，眼神的灼灼兇光已經黯然而逝，轉而充滿痛惜。
我轉過身去，遠遠地躲開他，像閃避瘟神。他伸過來的安慰的手，再也不可能觸到我的臉龐。我看著他，眼淚不斷地涌出來。再也不要看見爸爸了，他多么狠。
原來媽媽就是這樣被逼走了。
他，還有那個女人，正肆意傷害著所有人，卻假裝那么無辜，裝成綿羊的狼還是狼。他們努力地裝作綿軟無力，溫情款款，卻在你最軟弱時，張開了獠牙，吐出猩紅的舌頭。
多么丑惡。
我猛地喊了一聲，轉身逃了出去。
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再也沒有庇護所了。我奪門而逃，跑下樓梯，向屋外跑去。
周圍很黑，四面八方都是陰影。墻的影子，路的影子，樹的影子，還有在風中徐徐而行的人影。路燈的光線七扭八歪，路上的車輛鳴聲大作，狂亂的光柱在眼前閃來閃去，我看見一張張愕然的臉。
我在路上漫無目的地奔跑，漸漸地沒有力氣了，轉為疾走，再后來，我拖動著無力的腳步，漫無目的在街頭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