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家旁邊有一段人行天橋。站在天樓上,可以仰看橋下一條寬敞的道路伸入一片樓群里。那座橋是去爺爺家的必經之路。
小時候,我特別想一個人從天橋這頭走到天橋那頭。
在家長們看來,這段路險象環生,到處是猛獸與毒蛇。他們不放心。
現在我上中學了。人行天橋的這一頭不遠處是學校,那一頭就是爺爺家所在小區的入口。小區門口有個看門的孫大爺,常常從窗口里顯露出沒什么表情的臉。他的目光機警而犀利。
孫大爺認得爺爺,每次爺爺打那兒經過,他就探出半個頭來,
“您老上哪兒溜達啊?”
爺爺點頭,“出去逛會。”他永遠這樣應答。
放學鈴一響,同學們都爭先恐后出教室。文靜照例和我一道結伴走出校門。她有一張圓圓的臉,臉上總是充滿笑容,像綻開的圓圓的向日葵,看起來無憂無慮。我喜歡拉著她的胳膊。
文靜又吐槽她媽:“知道嗎,我媽逼我去學書法,說我的字寫得像小蝌蚪。我傷心極了,這個星期我又不能玩了。”
她向我倒苦水。
我們走出校門。我習慣性向路邊花池那棵樹望去。爺爺通常就站在那棵樹下,好讓我一眼看見他。九月的天氣還很熱,他手持紙折扇,時不時搖一下,頭戴小小的白色遮陽帽,白色短袖襯衫。
爺爺揮動手臂。我們即使看見了彼此,他也一樣揮動手臂,時不時還向一旁的家長說:“那是我孫女,出來了,看看,長得多好看。我敢說這些孩子當中數她最好看!”
我很難為情。當著許多同學家長的,爺爺自吹自擂起來心安得。我真是無地自容啊。
幸虧家長們拿眼睛搜尋自家的娃,沒人在意。
“爺爺,求您件事。”我拉著爺爺手搖動。“您別當著別人的家長虧我好看,其實我的模樣很普通……就是真的好看也不能說。”
“我的孫女就是好看!”爺爺總是笑容滿面。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文靜沒有人來接,獨自回家。
“爺爺,其實我也挺好看。”文靜朝爺爺做了個鬼臉。
“對對對,你也好看!”爺爺更樂了。
我和文靜揮手道別,和爺爺一塊走上那座人行橋。說是人行橋,上面也有自行車和摩托車疾馳而過。
“餓了吧,你奶奶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就等你回家吃飯!”
我并沒想到飯菜,我只想獨自回家,不想讓爺爺來接我。
“那個胖胖的文靜好活潑啊,還很有禮貌。”爺爺嘆道。
“爺爺!”我不滿地叫道,停住了腳步。“別人一點也不胖,我們不能這么說人家。”
“哦。”爺爺頓感失語。
“好,她不胖。聽說這孩子鋼琴考過十級了,真了不起,她的媽媽是不是老師?”
我頓時有氣無力起來。
爺爺就是個話癆,總是不停地問這位同學怎樣,爸媽作啥的,知道的比從社委會來家做人口普查的大媽還要詳細。
我多想一個人回家。爺爺已經是老人家了,過斑馬線都不知左右看。他也不在乎旁邊有沒有人,說話嗓門大得像只大喇叭。
不過,爺爺會拉二胡,小時候,爺爺背著我去公園里,把我放石凳上,自己就拉起二胡。他喜歡瞇著眼,頭向后仰,沉醉其中。和爺爺一起還有些老人,他們組成一個戲班。他們編排的小戲曲一開始演奏,總能引來許多人。大家圍成一圈。
小時候我也能唱上一小段。
現在,打死我也不去了。
黑壓壓圍著一群人聽我唱戲,好丟臉。
爺爺一直到現在還讓我去公園。我總是借口有作業,要學習。奶奶也反對,說孫女的學業要緊,都初中了,不能馬虎大意。
“壹壹長大了,不想和爺爺這幫老家伙一塊玩了。”爺爺不免嘆息。每當此時,我也很慚愧,只能依偎在爺爺身邊,安慰一下他。
飯菜已上桌了,奶奶坐在沙發上等我們回來。
“周浚中午又不回來?”爺爺問奶奶。奶奶搖頭。
“這壞小子,天天加班,家都不要了。”爺爺低聲罵。“壹壹的媽媽不辭而別,他竟然不過問!”
我抬頭望向奶奶。
“媽媽有沒有說過什么時候回來?”
奶奶說不知道。
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三人默默地吃完了飯。
真是沉悶的中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