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喜仔和我,是大學同學,他的全名叫朱雙喜!我是他的學長,比他高一屆。讀書那會兒,我是藝術類專業,朱雙喜是中文專業。大學時的喜仔,他白凈的臉龐,多愁善感略帶憂郁的大眼睛,高而挺拔的鼻梁上架著眼鏡,修長的身板,外穿著一件休閑款西服,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文藝范”,走在校園的路上,他的手上總拿著書本或雜志,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天然的文藝氣息,像極了港臺明星張信哲。他喜歡詩歌,校園的刊物上經常刊登著他發表的作品,我因喜歡文學,在校南門口一家小餐館的一次聚會上,經他老鄉介紹并認識,我們當時談得很愉快,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學音樂的我,骨子里還是有點懷舊情愫。有一段時間,因失戀,我煩悶而焦慮,孤苦而無助,便想找個人聽我訴說、陪我聊天,喜仔的適時出現,讓我的寂寞時光找到了些許寄托。他也是一個很好的、善意的傾聽者。周末,我會約他出來,在校園大門口的小店里小聚。聚會時,他不大飲酒,每次埋單時,他也想搶著付,估計是性格使然,付錢的時候不是很爽快。他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們彼此互相欣賞,和他吃飯、聊天,與他有一種純天然的親切感,仿佛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也是可以托付衷心的人。
二十一世紀初的深南市,靠近沿海開放地區,每年都會吸引來自全國各地的應屆畢業生到此就業、置業。大學畢業后,我不想重復原來的生活,放棄回江西老家小鎮執教的機會,辭職獨自來到了陌生城市——深南市。起初是在一家公立學校當音樂教師,后經人引薦到東城鎮(后升格改區)下面的光明社區做一名普通干事,一年后,通過遴選上崗,調到區街道辦擔任副職。我現在深南安了家,從市區開車到區街道辦上班也只十幾分鐘的路程。十年光陰,大學的許多同學也先后落戶于此,我們并不感到孤單,雖然我們大多數人并不是本地人。
喜仔第一次來深南找工作,電話約我出來見面,還是2003年盛夏時分。外面下著細雨,或許畢業后許久未曾見面,迎面時彼此差點錯過了對方。在街道辦對面的一家粵菜館里,臨時有事,我安排完手頭的活,才匆匆趕往這家獨具本地特色的小店。我們熱情相擁,我十分抱歉地說沒有去車站接車,雙喜卻說沿路的摩的很方便,無所謂了。我倆點了一份糯米雞,兩碗魚片粥等,便坐在臨街的小店里,盯著外面紛紛擾擾的小雨,邊吃邊聊著多年未見面后的事。聊到今后的打算,雙喜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白凈的臉上多了一些滄桑的顏色,眼神中也游移著一絲不安和惶恐!他說他已辭了老家的工作,輾轉多地找工作,本想在深南這邊找事,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鼓勵他,不懷念過去,不懼將來,一切都會好的,只要肯付出努力。談興正濃,女友突然打電話過來,說她老家來了客人,也安排在外面吃,問我是否趕過來,我知道女友的意思,她說是否,也就是一定要來!我不想違背她的邀約。于是我幫雙喜聯系了住宿,約好晚上再聚,并且告訴他晚上還有好幾個大學同學也會趕來會面。
結完了賬,我就撐傘離開了小店。雨中,我不經意地回頭,卻發現朱雙喜從窗臺那邊看過來,他深情地凝視著這個陌生的城,還有我這個陌生的密友,四目相視,他迅速轉過了眼睛,但慌亂神情卻讓我心生愧疚。我變了嗎?那個為了奔跑,而今仍在奔跑路上的人,我不也像他一樣有過往,有所遇見的故事需要講給他以及世人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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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處處飄著蛙聲蟲鳴的夜里,一層一層的霧氣正從身旁的湖面上升起。它們慢慢地纏繞著我們,在我們的眼簾上彌漫。夏夜的風,從湖面上陣陣地吹來,涼爽而濕潤。燈光下,那若隱若現、飄浮不定的林蔭籠絡著我們,給我們以安寧,讓我們彼此悄悄擁抱。天空中的幾顆星星,像渴睡人的囈語,正在朦朧的白云間靜靜倘佯,仍不見月牙兒的影,不知它藏到哪去了?
湖心的小亭內,我們坐在有靠背的石椅上。我輕輕地撫弄著她的秀發,靜靜地坐著。她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頭發散亂,猶如瀑布傾瀉在我的膝上。可惡的蚊子是夏夜贈給我們的“吻”。它的專制和權勢壓迫著今夜的沉默。我愛憐地看著眼前的洋洋,不忍她無辜地遭受今夜的傷痛。我不停地用我的右手為她盲目地拍打四周的空氣,驅趕著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突然鉆出來的“吻”。
夜,靜靜地彌漫著它獨有的顏色,遠處的幾盞路燈的光輝似乎越來越遠,在飄渺的夜色中一點點蒸發。半醒半寐間,我強忍著渴睡帶來的疲倦,輕輕地把臉貼在洋洋的背上。為她講故事,講多年前我鬧過的笑話。今夜,她也未曾入眠。她突然直起身,用手掌拍了拍小腿,我緩過神,連忙伸手為她受叮的地方搔癢,洋洋把右手放到我的腰部,像小時候母親的臂彎充滿安全和溫暖。我的手搭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握著她的右臂,我們彼此深情地默默對視著。
夜色中,眼睛如同兩扇忽明忽暗的窗,靜靜地敞開著,展示著內心全部的隱密。我深情地伸出右手,慢慢地將覆在她睫毛上的一縷細發往腦門上理了理,一次、兩次,我輕輕梳弄著她頭頂那溫熱而光潔的長發,她躺著又抬著頭,眼睛仰望著我的眼睛,一動不動在我的懷里。頭發細膩柔順的質感,使我的心蕩漾如水。我的手輕輕地撩過她的眼簾,在她額上停留,在她光潔的皮膚表面細細地“燙熨”,她仍然沒有任何的不悅,只是極其自然地閉上羞澀的眼。我的右手總是弄得她神情緊張,她佯怒地咬著我伸向她口腔中的手指,一點點地用力咬緊,我沒有任何的痛楚,拇指小心翼翼地摸著她曾經讓我看過的那顆長偏的小門牙。她每次張開嘴笑,我都能注意到這顆小門牙,像是某種神秘的信號,讓我情不自禁地為之動心而強烈地愛上了它。我輕輕地摟著她,在朦朧的夜色中,她的臉頰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夜如死寂般沉默,只有夏蟲在低低奏鳴。
“洋洋!”我低下頭,在她耳畔輕輕地喚著,“天快亮了!你看東邊的天發白了!”我抬起頭,像是對她也是對自己講。四周的天空像是自上而下撒落的白色幕布,夜的顏色被瞬間驅趕到了我們身后的林蔭里。此時白色的霧氣正從四面八方升上來,樹葉的形狀也漸漸地發亮而變得明晰,黎明到來,正是破曉時分。
我和洋洋都從夜色的沉悶中驚醒,我們目送夜色的消逝,不得不盯著白晝不可一世的新生。
“走吧,回宿舍去整理下東西,上午我送你上車!”我牽著洋洋的手,走下臺階,穿過乳白色的霧,經過某個人奇怪的視線,邁進了仍沉浸在安謐氣氛里的宿舍區。分手,太匆匆,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昨夜僅僅可能只是一場待醒的夢,因為我看見了洋洋在轉身離我而去的瞬間,那急切的步履,并迅速消失在樓道拐彎處的那份惶恐與驚慌。
“真的要走?”
“嗯,不得不走!”我想像著許多的辭別場面,但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們混雜在人群中,尋找方向,什么也顧不上說。
厚重的行李箱真的太沉了。
“她媽的,鬼天氣,熱死人啦!”,心里嘀咕著,我臉上無論如何也擠不出許多的笑容。
“有車!”她愉快而興奮地對我喊了起來,我也高興地附和,“是的,是你們那兒的車子,太好啦!”
擠上擁擠的長途汽車,找到了座位。待她安靜地坐了下來,我便也停下手中的活兒,行李都安置好了,我站在她身旁高興地看著她,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們以后怎么辦,只能打電話聯系了!”她坐在座位上仰著頭,眼睛溫柔地盯著我,一臉疑惑地問自己。
“好的,回到家馬上給我打個電話,我會在這邊等你的電話。”我故作堅強,說完朝車門那邊擠了過去。
“給你的,”她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扯住我的衣袖,同時遞過一個小紙袋,我回身接過提在手中,看著她的臉,另一只手朝她努力地揮了揮。
繞過長長的車廂,前往出站口,我忍不住地停下步伐,站在車窗外朝車上的她努力地笑了笑,她立刻也發現了我,迅速地站了起來,臉上微笑著,也綻開了那甜甜的小酒窩,我知道她想站起身,往對面的車窗這邊過來,我連忙擺了擺手,但車廂里擁擠的乘客,擋住了我視線中的她。
陽光明媚,我用衣衫揩了揩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珠,她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內,她一直往這兒望著,眼神相互對視的剎那,又是一種莫名的默契之笑掛在她的嘴角,她的臉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如死水沉寂。但在死水的微瀾里又迸出憂傷的顏色。淚水在心中沸騰,我終于忍不住扭過頭,看著紛紛攘攘的人群,任憑淚水在眼球上噴涌翻滾,許久,我回過頭來,不再去看她的眼睛。
走近車站出口時,我突然停了下來,“不!”我猛然想轉身,“我要和她一起走!”我對自己說。但長途車開動啦!它像一座移動的、巨大的鋼鐵怪獸,叫囂著,張牙舞爪地從我身后迎頭而來,我驚慌而連忙閃身避讓。它鳴著喇叭,緩緩而堅定地從我的身旁駛過,在鋼鐵的空隙里,伸出許多似魚頭一樣不眨眼的頭顱,他們舒適而冷漠地隱在鋼鐵的結構中,對我那雙漸漸濕潤的眼睛,投來鄙夷的目光。她隨著車走了!我已別無選擇。
跳上回歸校園的公交車,我熬不住睏意,在座位上昏昏地睡了過去,耳畔傳來猛烈的電話鈴聲,
“叮、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