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倒霉,喝口水都塞牙。東方丹陽就是這樣,他所受的打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能讓他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盡快的擺脫痛苦,重新振作起來。說實話,眼不看心不煩,觸景生情,視物睹人乃人之常情。他是決計想要離開的,而且盼望著越快越好。可不如愿的事情總是十有八、九,希望越高,失望越大,他在過關斬將后,順利地進入兵站體檢。這當中,他曾一度認為毆陽新會使絆子,勒他一把,可這些是他自己想多了,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樣,而是一路開著綠燈,通暢無阻。他感到詫異和驚訝,也為自己的小肚雞腸而感到羞愧。
他默默地祈禱著自己能過了這一關,就滿有把握地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將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那時的他,該是雄赳赳,氣昂昂,精神閃爍,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想象著自己穿上軍裝的樣子,心里不時涌起陣陣喜悅的熱浪,溢于言表。
更讓他欣喜的是,往年體檢合格的人數都超過上面分配的人數,正常分配碼頭大隊的名額總是三名,體檢合格的總是有五名之多,行成僧多粥少。這就要進行嚴格的審核,實則就是看你的后臺硬不硬,有沒有“膀彎子,”要是看人,誰都不孬,都是經過精選細揀過關斬將的,還能有“次品”?其次都是貧下中農的后代,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愛黨愛國愛人民,熱愛社會主義,根正苗紅。無論從哪點,你都講不出來,都是姣姣者。
這也給干部出難題,確實是個棘手得罪人的事情。誰不是朋友?哪個不夠交情?又有誰能說得起嘴一輩子用不著人?最起碼死了總不能自己爬棺材里去!都是本莊本鄰的,抬頭識見的,“老”個人不好吃。可為了工作,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既然做干部,里面就會出現一定的變故,遠近厚薄,利益面前也就出現眾多的怪現象。最后還靠權力說話,干部嘴大,干部是決定的因素。莊稼人只是仰望天空,乞求貴人相助,他們為了未來的出息,各家使出渾身的解數,疏親托友,求哥拜姐,找后門,拉關系,相互較勁,搞得相互間勾心斗角,似如敵人,非爭得兩敗俱傷方才罷休。更有甚者,我走不了,你也別想走,大家都不要走的畸形歪曲思想,鍋里撒把草沫子,大家都吃不成,搞得不可開交。
今年一反常態,分配給碼頭大隊還是三個名額,能到兵站體檢的也只有三個人,這就說明只要能合格就能走人,無二同議。東方丹陽之所以信心百倍,是因為這次已不存在那繁瑣的審核程序,從而也就沒有了明爭暗斗的煩雜事,一個勁地慶幸自己是個幸遠兒。命遠總是有意或是無意的跟他開著玩笑,在自認為穩穩當當的時候,到兵站里卻被無情地涮下來。原因是視力不過關,近視眼。
此時的他才感覺到自己近年來望向遠方總是那么的吃力,那么的模糊,還以為是自己的營養跟不上,“虧”的,就會頭昏目眩的,眼也會七花八花的。莊稼人都是這么認為的,更有甚者,還會暈眩、跌倒。由此,也就沒放在心上。
就是這么個定論,讓他從飛翔的藍天上跌下塵埃,美好的想往傾刻化為泡影。他像癟了氣的皮球,滾回家中,心情低落到極點。屋漏偏遭連天雨,船破盡遇頂頭風。懊惱的事情讓他始料不及又應接不暇,在他欲哭無淚,感嘆自己命苦時,大隊會計西門澤登門了。
對西門澤的到來,東方丹陽似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一個大隊會計能親臨家門,找自己談話,非同尋常,實在是抬舉自己了。正常情況下,大隊干部要找誰,都是通過高音喇叭喊你到大隊部或指定地點,誰敢不聽,誰敢不從,哪有親自登門的!同時他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進門之后,是寒喧,說了一大堆的客套話。東方丹陽為大會計倒了碗白開水,各自落坐后,也就直奔主題。西門澤先是輕咳兩聲,這是他多年的習慣,要開口講話就跟作報告似的,先得干咳兩聲,其實喉嚨里并沒有痰,就是要顯得沉穩、莊重,還具有一定的震攝力。不然,他的話就開不了頭,講不出來。“今天呢,我是代表大隊黨支部找你談話,也是向你傳達支部的決定。”他見東方丹陽全神專注的聽著,故意停頓一下后,端起碗輕輕地抿了口茶,然后慢條斯理的說:“近來學校由于教師出現了波動,毆陽荷走了,獨孤法調任鄰公社當團高官,使得我們學校在教師的配備上出現了大缺口,大潰乏。為了扭轉這種不利局面,再有你在學校的出色表現,支部決定你重回學校繼續任教。”
聽了西門澤的話后,東方丹陽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很不是滋味。他們把自己當什么人了?想起來就提起來抖抖,不想了就隨手扔掉,棄之如糞土。
西門澤見東方丹陽沉思不語,在喝了口水后,繼續說:“丹陽呀,我們都知道你心里有點委屈,這些都很理解,也很體量。所以呢,希望你能扔掉包袱,振作起來,輕裝上陣,過去的一頁就算翻過去了,不能把自己永遠埋藏在過去的陰影里。你要沒意見,明天就去上班。”
東方丹陽在一陣沉思之后,慢慢地說:“大會計,先謝謝你!今天對你的一番美意,侄兒只能說聲:對不起。我已習慣了種田,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本身就是個種田的命,這輩子只能跟泥垡頭打交道,也就不再想那鯉魚跳龍門、金鳳站枝頭的事了。還請你們收回成命,不要再趕鴨子上架了。”
西門澤不敢相信這是東方丹陽說的話,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東方丹陽會不愿去教書,非要在生產隊里吃那起五更睡半夜的苦,他把眼睛緊緊盯向東方丹陽,他要看真切,想看看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出了毛病。“你是不是發燒了,把頭腦給燒壞了吧!”
“我冷靜得很。大會計。”東方丹陽看出西門澤對自己的決定感到驚訝和不解。其實他對自己的決定并非是一時心血來潮感情用事,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慎重考慮后,權衡再三才作出的,眼下只能說是敬謝不敏了。
自打離開校門后,曾幾何時對學校懷有不舍之意,他確實很愛學校,更愛他的學生。可離開一段時間后,這種情感被田野間的快樂所逐步取替變得淡忘起來。莊稼人所從事的行業苦是苦點,但他不覺得苦,卻有著說不盡的快樂。苦中有樂,樂中有苦。是莊稼人的豪放、粗野、坦蕩的性格,給了他無限的眷念,他已深深地愛上了這方水土,愛上了開朗、淳樸的莊稼人。用莊稼人的話說,直來直去,好共,處得來。他們與教師性格截然不同,不像教師那樣精打細算,啥事都斤斤計較,雖是能說會道,妙語連珠,可盡是說大話用小錢,嘴上富貴的主。
在莊稼人的眼里,教師就是太苛刻,太摳門,一錢摳出屎來,地道的小氣鬼。對他們說來,教書的,沒有一個是綽綽大方的,他們能為一點蠅頭小利沾沾自喜,能為微不足道的虧欠而耿耿于懷。他們的言行從而就成了田間場頭談話的調味品。莊稼人都會把教書先生的“精明強干”拿來當做談資佳話。有人說,有幾個教師在一鍋里煮筒子面吃,怕混在一起會分不均勻,自己會吃虧,就用線把自己的那份扣起來,面放鍋里,線放外面,到時各提各的,既公平公正,互不沾巧,又心安理得。有人說,有三個教師一起買東西,最后剩余二分錢,實在不好分了,怎么辦?還是教師頭腦靈活好用,幾經商討,終于取得共識,達成協議,他們買來一盒火柴,分根數,不欺不剝,真正做到公平合理。如此等等,說個沒完,總會引來人們一陣陣開懷大笑。
開始,東方丹陽認為這是對教師的歧視、貶低、侮辱。之后他想想還真有這么回事。在他教書時就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天課余時間,大家都在埋頭批改作業或是備課,一位老教師猛的心血來潮突發其想,給眾位老師散煙,引來一片唏噓聲。他散的是“豐收”牌香煙,一角四分錢一包。多位不抽煙,含笑謝絕,徒有四位香煙愛好者,卻之不恭,接過后吞云吐霧一番,也是皆大歡喜。過了幾天,當中抽煙的一位老師與散煙的老師發生了兩句口角,這位散煙的老師毫不留情地向他索要上天所散的一支煙。“你把上天抽我的煙還給我!”你說,一支煙不到一分錢,人家也沒向你要,還是你自己主動散給人家的,竟能張得開口又往回要?真是可笑至極。當時倒未感到有什么奇怪,因為是多見不怪的原故吧!現在同莊稼人的坦蕩大方就成了鮮明的對比。莊稼人最忌諱的就是有人說他小氣,摳門,他們的口頭禪就是:世上一個巧,哪個都想討,討到有命壓才有用。青蛙跳一丈,嘴都苦不上;蛤蟆往前挪,有吃又有喝。癡人有癡福,刁狗還沒屎吃呢!都是大田大地收的,多低低頭,彎彎腰就有了,打人不在一掐,明的去,暗的來......這些是他們隨口就能說出的話,也是他們大大方方的基礎。
東方丹陽是個大手大腳的人,有著不哭窮、愛面子、硬骨氣的個性,莊稼人的秉性正投他的心路。原先對教師的小摳小利本是不爽,現在也就更是不開味了。這讓他不再當教師的想法更加扎實穩固。“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再回去,他還真放不下這個架子,拉不下這個臉。既然被平白無故地涮下來,怎好再回去,讓人當猴耍呢!就這么不值錢,沒皮沒肉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就是別人不把自己當回事,自己還要對自己負責呢,給自己掙點尊嚴,怎能這么的沒羞沒恥。
最為重要的是,學校對他來說,是個痛心疾首之地,離開的兩位,更讓他愛恨交加。那里有他揮不去,趕不走,抹不清,忘不了的影子,就憑這一點,說什么他也不能再去教什么書呦!這些話他又不能明說,只能爛在肚子里。他誠懇地對西門澤說:“大會計,不管是支部也好,還是你們哪個個人也好,心意我領了,我真誠地感謝有心想著我的人,對他們的厚愛,我只能抱歉地說聲:‘對不起’!我真的不能如他們所愿。請你代為轉達!”
西門澤來時興高采烈,他滿以為東方丹陽會為重返教書崗位而心存感激,并會對他表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沒想到被他斷然回絕,實在是他始料不及的。為這事,他可說了一大堆的好話,才讓毆陽支書松口的。沒想到他竟不領情,也真枉費了他一片舉賢之心呦!東方丹陽的斷然回絕,著實讓他的心涼了大半截。他能說什么呢?他還能說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認識,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是不受外力所強加的。他無話可說,多說也無益。此時此刻,他仍不忘作善意的勸導,“丹陽啊,年青人,血氣方剛這很正常。不過遇事還得三思。我想你還是再考慮考慮,要是想通了就找我,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好吧!目光要看得遠點,不能只看腳面上。那我就走了。”
“大會計,你就在這里吃了飯再走吧!”東方丹陽忙挽留他。
“不了,我還有事呢,下次吧。”西門澤推上自行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三天呀,你不回話我可就另找旁人了。別過于自信,認為離你不行啊!我可是望你好啊。”
“怎能這么想呢!我知道,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人多的是。”東方丹陽跟在后面相送。
西門澤用手指了指東方丹陽,笑著說:“你這個小家伙......”然后騎上車子走了。
東方丹陽望著西門澤的背影,感到自己這回冷了他的心。他知道西門澤的來意是真誠的,寄于厚望的。西門澤是個好人,他一直這么認為。在碼頭大隊已是幾朝元老,伴過兩任支書,毆陽新是第三任支書。有人說他是老奸巨猾,其實還是人家沉穩,教養好,素質就好。你沒看他一直是不驕不狂,待人彬彬有禮,不擺架子,總給人以隨和親近的感覺。不像有的人當了幾天干部,就臉往上面仰,別人同他打招呼都用鼻孔哼聲,不理不踩客腔大調的。更讓東方丹陽敬佩的是他這么些年來一直掌管著全大隊的財政大權,可周圍紛繞的粉邊花聞不斷,怎么也沒能浸蝕他的身,沾著他的邊。可想而知,這與他潔身自好的品德是分不開的。東方丹陽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心生敬畏。
東方丹陽剛要往回走,就聽到鐘小芹罵罵咧咧的聲音,“哪有這樣的道理,分到家的糧食,還往回稱!這算是怎么回事?還虎口倒拔蛇呢!”他尋聲就往鐘小芹家走去。到了那里,已聚了不少人。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華桂芳顯得氣呼呼的,“全年才分了多少口糧,還要往回返!難道是分多啦?分過頭啦?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望向生產隊會計上官一榮說。
“能有怎么回事?牛皮吹大了,吹岔了,不好收場了,拿社員隼眼了。”馬金花酸溜溜地說。她頭上仍用圍巾扎著,怕風。她剛做了節扎手術還沒出月子呢!“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為了他們的臉面和烏紗帽,老百姓跟著倒霉遭殃,多受罪。”
東方羽性格豪爽,脾氣也急,“你們把話說明白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年也不比往年分的多,收成也不比往年差,分回來了怎么又要往回拔?這個話,你們干部總得說清楚吧!總不致于就這么狠打硬嚇的,鴨子頭上長瘤——鵝(訛詐)人吧!”
上官一榮嘴里支唔幾下,好象被卡住一樣,半天也未能說出來。
“哎呦呦,會計的‘攀舌子’還沒割掉呀,舌頭硬棒棒的,伸不直又不會轉彎子。”馬金花戲虐地潮弄著,“怕是話繞舌頭不好講吧!”
“不好講也得講喔。藏著掖著也不算事故。”東方羽漲紅了臉,“不講清楚誰給!分的時候糧食就是八層干,回來又曬了幾個大陽,大家就吃了空頭。現在實足干了,又來往回稱,大家不更虧的大發了嗎?”
“就是。實打實算,還沒往年分的多呢!”楊春桃接口說:“以上年,都是在社場上曬的‘格蹦格蹦’的,今年呢,燒蝦等不得紅就分了,潮濕濕的,一把勒過都不分家了,還是有一斤算一斤,一點折頭都不打。誰出的餿主意?”
“要B臉唄!”馬金花又說:“謊報產量。這么多年不都是這樣嗎?產量連年增,糧食看不到。實在沒有,草堆里伸手,還有漏網之魚。說一個草堆幾十笆斗糧食是穩穩的,不成問題。有的是忠實的社員,草堆再脫粒,確保顆粒歸倉。結果怎么樣?你們沒參加脫粒嗎?一個草堆脫一天,勞命喪財只脫三十斤。支書當場的臉就跟豬肝似的,氣得變了型,竟朝著別人大發脾氣,‘不曉得你們是怎么脫的!’好像脫粒人會玩手彩把糧食變沒了。毫無道理!為他升官,為他面子光,百姓遭殃。他憑啥?不就憑吹嗎?憑謊報產量嗎?他也真是個人才!”
馬金花一針見血的話,讓上官一榮他們發慌。如任其說下去定會對他們的工作增加莫大的阻力。他不得不橫加阻攔。“馬金花,你瞎說什么?沒事你往旁邊蹲蹲,看把你能的!”
“我實話實說!”馬金花毫不示弱地說:“我不能,你們能!你們能怎不說呀?嘴打封條了還是卷口了?”
上官一榮被擠到“八角溜溜井”了,實在沒有退路了,才不得不說。“大家聽我說。是這么回事。”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都在急切地翹首等待著他的下文,看他怎么說。他們都想知道個中的原委,得到內情。別人的說詞都是不算數的。
上官一榮見眾人都在屏氣凝神的聽他講話,心里自有幾分自樂。平時多是老隊長講話,自己不輕易的講,他也知道,老隊長一直蓋過自己的風頭,盡管他講不好話,都是罵罵咧咧的,但群眾接受還又樂意。他認為,群眾這就是賤!今天,老隊長的風頭已出盡了,也該他上官一榮顯露了,展示了。想到此,他向大家掃了一眼,挺了挺腰,“今年呢,又是個豐收年,收成在去年的基礎上又跨上了一步。對國家下達的定、超購任務都足額超額完成。所以呢,形勢是一派大好。為了更好地支援四化建設,盡快地實現農業現代化,公社黨委經過慎密考慮,經研究決定,給我們大隊又下達了二十萬斤儀購糧任務。這是上級對我們大隊的信任和期望,我們要正確對待。當然了,這當中有人對此不夠理解,產生了些誤解或是想法也很正常。不過我真誠地希望這些同志不能一葉遮眼,迷失方向,應盡快認清形勢,快速地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在這里,我所要重申的就是,想法歸想法,任務總歸是任務,我們是要義無反顧地堅決完成。這是硬道理,死任務,來不得半點馬虎。自家人面前不說假話,也不相瞞了,老隊長就因思想保守,看不清形勢,跟不上前進的步伐,上級已做出決定,讓他停職檢查。現在支部派司徒海副主任到我們隊兼任隊長。”他把司徒海推到前面來,“大家歡迎!”他帶頭鼓掌。在沒有附和的情況下,一個人的掌聲顯得干巴巴的,給人有種無趣、尷尬的感覺。“下面請司徒副主任講話!”
司徒海面向眾人,先干咳兩聲,打蕩一下嗓子眼,“我同大家都認識,并不陌生。也就是熟人了。所以呢,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能夠得到大家的支持和幫助,并能和大家一道,齊心合力的把各項工作搞上去。眼下,就是要把上級交給我們的議購糧任務完成好。吃不成飯,也要先把這一碗盛起來。肯也三,不肯也是(四)。我跟上官會計已算過了,按分配給我們生產隊的數字,人平是一百二十斤。大家就照這個數字準備,一兩也不能少!”
人越聚越多,跟開會似的,不用通知,不用喊,都是聞風而動,聞聲而來的。這可不是件小事,是牽動人心的大事,與各人命運休戚相關的事兒,誰還能坐得住睡得穩?一會兒,鐘小芹家的門前就站滿了人。當聽到這一百二十斤的數字時,眾人都顯得瞠目結舌。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倒希望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岔了或聽錯了。最后的答案還是真的。一百二!讓人感到晴天霹靂,個個都表現出大驚失色的神態。這不是拿刀割人身上的肉嗎?一百二十斤,說得輕巧,全年能分多少?毛數五百斤,現在又要倒扒一百二,還剩多少?這日子不是要往回頭過嗎?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收的不比往年少,分的怎沒有往年多呢?”
“這下更少了,丸子掉到褲襠里去了。”
“還讓不讓人活了,倒出什么鬼了。”
......
“這純粹是胡搞!”老主任上官正亞按捺不住了,“分配方案造好了,糧食分好了,就等年終總結大會了,竟來這出!全是心口開河,想一出是一出,唯恐社會不亂。上面一再重申安定團結,這怎么安定?怎么團結?純在攪亂人心。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嗎?”
別人說說倒不打緊,老主任的話是有一定重量的,司徒海是知道孰輕孰重的。他來時就有所準備,要想把這個隊的工作做好,就得先把上官正亞搞定,以后才能順風順水。昨天晚上,已跟他單獨過氣,他就沒能很好地配合,現在又到大面場上來扇陰風點鬼火,這不但不給面子,分明是要跟自己對著干。司徒海內里的火已熊熊燃燒起來,一下子都要傾注到上官正亞的頭上。你以為你是誰?你早已是昔日黃花不行香,綠豆皮早就退后了,還在這不知量力的上竄下跳,敬你一尺你還漲一丈呢!我司徒某人受命于支書還怕你不成?如果不把你上官正亞的囂張氣焰打下去,從今往后在這個隊還怎么立足?還怎么工作?他站不住了,真正地站不住了,老虎不發威你還當病貓呢?他真的發威了,“上官正亞同志,我們敬你是革命的老前輩,黨的老同志,理應在黨的工作面前保持積極向上和樂觀的態度。沒想到你已喪失了革命意志,竟然阻撓和干擾黨的工作進展,你是在同黨支部唱對臺戲!”
“這不是唱同臺和對臺的事!”上官正亞理直氣壯地說。
“那你這是在做什么?在黨的事業面前喊冤叫屈!”
上官正亞在司徒海滿口“黨的事業”面前已顯得底氣不足。“我是實話實說,這是關系到黨群關系嘛!”他搞不懂上面為什么這樣做。
“按你的說詞,我們執行支部決議是破壞黨群關系了?到時你不要說我沒提醒你,你要對你的言行負責!”司徒海越發咄咄逼人。
大家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倆舌戰,也是毫無為力,幫不上忙。怎么幫?一邊是德高望重的老主任,他是在為群眾講話,為群眾鳴不平,有心幫他,可又不敢。因那一頭是干部,代表大隊黨支部來工作的。在莊稼人的眼里,干部就是官,官就是天,民反官就是反了天。自古只有“官打民不羞”的話,哪有“民打官不羞”的詞?再說人家是支部派來的,要你交你就得交,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是抗不掉,躲不掉的。官法如雷,只是擂擂擂!人嘴大你嘴小,小膀拗不過大腿。說了臭頭話沒地方去拿錢。到時還得交,一兩少不了,發些空頭牢騷能有什么用?放屁蟲不知被踏死多少呢!莊稼人如是說。
就在他們進入白熱化的時刻,東方丹陽從后面走上前來,“司徒主任,我看還是理歸理講,事歸事說,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老拿黨來說詞。有的事情并不是黨叫做的吧!在很多情況下,個人不能代表組織,也不能代表黨。請問,這次的籌糧,公社黨委知道嗎?縣委知道嗎?你可不要說是省委特地下達給你們支部的吧?或許是中央?你張口黨的,閉口支部,到底是個人的決定還是集體的決定?經過上級了嗎?用得著這么虛張聲勢嗎?大奶嚇小孩嚇唬誰呢?其他大隊籌沒籌?其他公社籌沒籌?就我們大隊特殊?我說呀,扯大旗作虎皮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亂扣帽子的時代也過去了,不要過份。我要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司徒海被說得嘴打嚕嚕講不出話來,激得橫眉怒目地指向東方丹陽,“你......”
“你什么你。我說錯了嗎?說錯了就定我罪呀!抓我呀,去游大隊呀!滿可以說我反黨反革命呀!再說,你這是在做革命工作還是在執行個人意志?逞性妄為!”東方丹陽見司徒海也回不出什么話來,又換了一個口吻說:“司徒主任,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但你應該向群眾講清楚,群眾理解了,一準配合。群眾不清楚,不理解,更不會配合了,你強行執行,這就激化矛盾。我們這里可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呢!在革命戰爭的艱苦歲月中,人民群眾勒緊褲帶,省下糧食支援前線,曾獲得‘支前模范’的光榮稱號。現在日月比那個時代好多了,工作也更好做,不就是要講清說透嗎?有哪么難嗎?就憑壓壓壓,能把問題解決好嗎?現在我問你,老隊長停職是怎么回事?公社下達二十萬斤的任務是怎么來的?以什么做根據讓你們到下戶來籌的?”
司徒海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處在進退失據的境地,他氣憤地一甩膀子,“我不知道!我不跟你說了。”他穿過人群,氣呼呼地走了。
上官一榮也站不住圈子了,忙著借梯下臺,“大家不要沖動。好好地考慮考慮,千萬不要以小失大。”說完也尾隨其后匆匆而去。
他倆的離去,應該說是敗下陣去,很是狼狽,灰溜溜的。這是干部在群眾面前顏面盡失的一次,破天荒的一次。大伙把欽佩的目光都投向東方丹陽,這后生不得不讓他們刮目相看,贊嘆有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是件冒著具大風險的事兒,搞不好人受皮肉之苦在外,還會聲名狼籍,禍及未來。不是誰想做英雄、誰要做英雄就能做到的,這是要具備一定的膽色和膽量,更要一定的真才實學。
東方丹陽的一席話,有理有據有節,環環緊扣步步緊逼,在他辭嚴義正面前,干部慫了,啞了,認栽了,站不住圈子,夾著尾巴溜走了。莊稼人就是這樣,說那個好,就云里霧里夸上天。說那個壞,就咬牙切齒罵入地。今個兒夸東方丹陽還算實際些,沒有什么夸大其詞,就連一向專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上官正亞,都很是欣慰地拍拍東方丹陽的肩膀。這并不是因為東方丹陽幫他解了圍,他才會心存感激,而是從東方丹陽的言行舉止上看到了希望。“后生可畏呀!”他由衷地夸贊道。他又轉向大伙兒,“大家別高興得太早。我認為事情并沒有徹底解決。他們現在走了,不代表不籌了,希望大家要有思想準備。”
“沒有合適的充足理由,我們就是不交!”
“讓老隊長恢復職務,跟我們把話講清楚。”
大伙兒又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大家在這件事情上,一定要做到有理有節,千萬不能盲動。有理就可走遍天下,有理腰桿子就硬。”東方丹陽說:“我們要把話放在桌面上,只要有理就有地方講。什么‘削尖頭,打滑頭,保護老實頭,’你們說這對誰有利?像這次的籌糧,大伙都老老實實交上去了,就會得到他們的保護。相反,我們出來說話了,就是出尖了,就成了尖頭,就是要削去的對象。大家都清楚,我們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實事求是的講話。同一個天,同一個地,同一個黨領導,別的大隊為什么沒有籌?公社怎么憑空下達我們大隊的上交任務?這里肯定有原因,有問題。為什么含糊其詞不肯講?還想一手遮天,全憑‘打卡壓’。我不信,就沒有說理的地方。”
“是啊,丹陽,你頭腦靈活,肯定能想出法子阻止他們。”
“丹陽,不能任憑他們心口開河,胡作非為,置群眾苦難于不顧。我們都是本莊人,任其下去,這日子怎么過?”
......
在人們夸贊和寄希望于東方丹陽的身上時,站在人群后面的鄭素娟肺都快氣炸了,在忍無可忍下一甩袖子回去了。她氣大伙兒把燒得通紅滾燙的磚頭往她兒子手里塞,讓她兒子出頭,替他們出氣,替他們擋子彈,同干部斗,同干部鬧。他們騎在墻頭上看熱鬧,做墻頭上的草,哪邊風順就往哪邊倒。她兒子為他們去出頭,去鳴不平,去得罪人,炒出豆子各人來抓一把,要是磕破砂鍋就沒人問了。如果丹陽勝了,他們站在干枝上得好處,坐享其成。丹陽呢,也就得到他們抹過油的嘴夸幾句,贊幾句,奉承幾句,其他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丹陽敗了,他們的嘴能閉得緊緊的也就謝天謝地燒高香了。能不說嗎?哪些個嘴呀,怕貼起半邊還要說呢!“雞不和狗斗,人不和天斗,民不和官斗。”“初出茅蘆的鬼猴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知量力。”“出風頭也不看火候,不看對象。風頭是哪么好出的嗎?還是沒吃過苦頭啊!”......閑言雜語藥死人呢!這些個人哪,陰險著呢!
她更恨自己的兒子,這個東方丹陽,你個吃屎不曉回味的東西,大腦被驢踢了還是被門縫給擠了,那些人是夸你的嗎?分明是在陰你的,損你的,把你架在火爐上烤,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把你當槍使呢!你有什么三把神砂還是三頭六臂的,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有幾斤幾兩,竟敢理開架式去跟干部斗,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你這不是拿雞蛋去碰石頭嗎?能有好果子吃嗎?一個大隊就你能,蒲包裝釘子就漏你這么個尖子。你就不知道槍打出頭鳥嗎?你看現在把干部都得罪了,怎么得了。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驚。這些個人能得罪嗎?得罪得起嗎?他們一定會記恨于心的,想方設法報復的。明的不來暗的來,耕不著也要耙著你。你扳一扳指頭看,既在臺上混的,哪個是凡主子?哪個是善茬子?哪個不是鬼精靈老狐貍?哪個不是睡在地上摸著天?要收拾你個羽毛未豐還帶黃嘴丫的嫩牙兒,還不是手到擒來,小菜一碟。
她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后怕,在屋中不停地轉著圈子,嘴里不停地嘮叨著:“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得了......”
“媽,你怎么啦?念叨啥呢?”東方丹陽見他媽心神不寧地轉著,滴咕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很是驚訝。
鄭素娟見兒子回來,氣不打一處來,“念叨啥?還不是你,惹事生非的。就不能讓人消停消停,盡惹麻煩。”
“我怎么啦?惹什么麻煩啦?”東方丹陽一頭霧水的問。
“你惹什么麻煩你不知道?”鄭素娟反問道:“你把干部都得罪了,怎么得了的。你就圖一時嘴上痛快,不計后果。你也老大不小了,說話就不曉得孰輕孰重。共一個人容易嗎?難呢!要得罪一個人站在這里的事。你可知道,你得罪的都是些什么人嗎?他們能吃你這一杯嗎?吃了虧能放過你嗎?一個大隊就出你這么個‘能莢子’,救世主,能不夠的。這么多人家,人家都能受就你不能受!念了一點書,有了點知識,就了不起了,沒處放了,麻木了,顯擺了,看把你能的。睡覺不曉頭高腳低的東西,哪天不惹點紕漏來心里就不舒坦。哪天就跟你說過,人家能受我能受,人家能過我能過。窮富不等,與世無爭,平平安安過個安穩日子最好!我去爭什么?‘家里沒病人,牢里沒罪人,’這家就是福!我們家能過個平安舒心的日子就行。你別再去惹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的。”
媽媽的一頓臭罵,東方丹陽并未放到心里去,他知道自己又惹家人操心了,也真夠難為他們的。“媽,你放心,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他們又能把我怎么樣?你們盡管放心好了。”他把媽媽拉坐在板凳上,他也坐在她的對面,“媽,我要告訴你的,我不會像你們這樣逆來順受。人不是常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嗎?我有真理在手,干嘛還要忍氣吞聲!現在既已出頭了,就打不得退堂鼓了,就得挺起腰桿頂上前去,‘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綿羊。”
鄭素娟更是膽寒發豎,如坐針氈。“你真的要同他們斗?”她拉著他的手:“丹陽啊,就算了吧!小膀子拗不過大腿的,人家干部嘴大,我們嘴小,你到哪說理去?你是斗不過他們的!你想過沒有?他們可都是老奸巨滑的人,耍心眼高手,干部場上混了這么多年,都猴精猴精的,哪個不成了玩人的人、耍人的祖宗!俗話說:‘張天師家的涮鍋把子都成精’呢!你肯定會吃虧的。我們就認個孬,把糧食交上去,說點好話,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古人不是說了嗎,‘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用心計較般般錯,退步思量事事寬’嘛。聽媽的,算了吧,丹陽。算媽求你了,我們家這老老小小的經不住折騰啊?窮富不等,我們只想過個清靜的日子。”
看到媽媽飽含淚水的眼睛,東方丹陽心生憐憫,心頭有股楚楚酸水在潺流。他拍拍媽媽的手,“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他能不知道嗎?他不聾不啞也不傻,這點能看不到?能在社會上混個小名堂的人,根本就不是凡主子,就不是等閑之輩,怎能掉以輕心呢!他堅信自己站在了真理的一邊,有了真理就不怕任何的奇談歪理。“你放心,我在本大隊說不通,那我就說到公社,說到縣里去!他們的手能遮住本大隊,還能遮住一個公社一個縣?肯定會有說理的地方。我決不能讓他們這么的恣意妄為。”
“你要到上面去?”鄭素娟急切地問:“他們能采納你嗎?上面能不順著干部還能順著你呀!‘官官相護’你不知道嗎?”
“媽,那是老黃歷了。我不是人去,是寫稿子投上去,實事求是地闡明事實的真相和群眾的心聲。就寫篇雜談,題目我已想好了,就叫‘籌糧的深思’。”東方丹陽若有所思的說:“對,就用這個題目。媽,你歇著,我現在就去寫。你放心,他們的手是遮不住天的。”
看到兒子很自信的樣子,鄭素娟忐忑不打底的心里得到了些許的平靜。他那種為群眾排憂解難的激情也深深感染了她,她也看到了兒子的寬廣胸懷。沖他那股激情,那股勁,那股勇氣,為群眾辦事而不懼前面的火海刀山,做母親的也應該當仁不讓地勉勵他、鼓勵他,全力以赳地支持他。為了兒子的出息,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呢?有骨氣,有擔當!還真有種!想到此,她心里得到了慰籍。兒子大了,翅膀也硬了,該讓他練練翅膀經經風雨,出頭打浪的了。人在人前走,鋼在爐中煉,不能讓他還那么的縮手縮腳的,瞻前顧后的,年青人就得有年青人的樣子,就得有朝氣、雄心和膽識,就得敢想、敢干、敢闖、敢拚,做個氣壯山河的英雄好漢,不做那不打就要哭的慫漢子。寧叫人來瘋,莫叫說可憐。她認為,兒子長大了,也成熟了。“脫代了。”她這樣說出聲。言下之意,就是不再像他爸爸悶聲不響,窩窩囊囊的一輩子了。
她原想說服兒子不要跟官斗,放棄去抗爭。再請個人從中說合說合,向干部賠個不是,認個錯,主動把糧食交上去,準能相安無事。沒想到自己沒能說服兒子,反而被兒子說通了,竟又默許兒子堅持這樣做。并不是自己沒努力,而是自己的內心也承認了兒子的做法正確。不用說別人家,就是自己家再交上七、八百斤糧食,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呦!人都是以利益為前提的。在利益面前,人的本性也就無形的昭然若現了。前途再光明,風景再美好,誠實厚道的莊稼人都會說:“吃在肚里,穿在身上是自己的。”其它的都是過眼煙云,說說聽聽,說的天花亂墜的還不如來點實際的實惠。鄭素娟也是如此,她希望兒子勝,群眾也就得到了實惠,貼切地說,兒子出息了,自己的臉上有光。再者,也不用再交糧,家里的日子也過得闊綽些。可她又感到事情并不會那么簡單,心里總有余悸,不安寧。唯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祈禱,蒼天保佑丹陽,不要出啥事兒。
為了兒子,鄭素娟可是費盡了心思。兒子是說不通,事情可以拿活做嘛!沒必要非得讓他知道,一旦自己的努力卓有成效,起到預期的效果那不是更好嗎!這天,她從老主任家出來,仍是憂心匆匆地拖著沉重的步履,找到了老隊長。她知道老隊長已被免職,臺面上似乎沒有什么呱葛,但在個人私交上,絕對不會斷得那么干凈徹底,同大隊干部,就是支書毆陽新,也總會答上呱,說上話的。只要他們能出面去周旋一下,事情就會有回旋的余地,也就不會變得那么的糟糕,難以收拾。死鬼個老主任,吃大山芋的,兩頭不透氣,認死理,說死話,把人給氣死了。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老隊長的身上了。見了老隊長,她未從開口先帶笑。“請你出面跟大隊干部,最好是支書說道說道,彎屈彎屈。丹陽呢,有人高,有人胖的,總歸還是個孩子,不懂事,說話做事沒輕沒重的,請支書他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請他高抬貴手,就饒過我家丹陽這一次,該打該罰,我們都認了。要能有口氣的話,我家淹制些咸鴨蛋,請你幫忙去疏通疏通,給支書送過去,算是賠禮道謙,以后......”
沒等鄭素娟說完,老隊長吼了起來,“賠什么禮?道什么謙?你從哪想起來的!東方丹陽有什么錯?年青人‘對口經’談戀愛有什么錯?拐他的還是騙他的?搶他的還是訛他的?他胡亂籌糧就不能說啦?就不能理論啦?他支書能咋的?怕他個球!我看他能把誰的東西咬下來。還要送咸鴨蛋給他,怕他會吃死了!你家咸鴨蛋要是多吃不了,與其送給他吃,還不如送給我吃呢!”
鄭素娟看他的架勢同老主任如出一轍。之前,她想請老主任去撮合撮合,有口氣就付之行動。可老主任的話和老隊長的話是一個勁道,只是老主任的話較為婉轉,不像老隊長這樣的粗野,鄭素娟聽得十分的不舒服。原本她是請他們幫著拉拉關系,把丹陽同支書之間的隔閡消除掉,以后也好相處,抬頭識見的。再說人家還在臺上,求著人家的事情還多著呢!現在倒好,忙沒幫上,反倒連連處上“白骨愣子”,碰了一鼻子的灰,遭了連番的數落,讓她不由地氣往上涌,沖著老隊長吼道;“怎就盡遇上你們這幫不透氣的老東西,同丹陽一個德性,都是個倔驢!”說完,氣呼呼地掉頭就走。
老隊長怔怔地站在那里,“哎,哎,你怎走了呢?”轉而一想,大喊道:“你怎罵我呢?”見鄭素娟不理他,并已走去老遠了,他還在那里自語道:“你個婊子,兒子是你跟‘悶葫蘆’養的,也不是跟我養的,怪我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籌糧的事兒漸漸地趨于平靜,不再有人談論,上面不追,下面不問,似乎已被淡忘。鄭素娟一直惶恐不安的心也落下膛,真是謝天謝地。這天她正在切山芋曬干子,就見司徒海和上官一榮上門來通知,東方丹陽做好準備,兩天后上河工。
這事來得太過突然,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更是鄭素娟沒能想到的。這次上的可是大河工,不是小河工。縣級以上的是大河工,公社以下的是小河工,俗稱“公社轉子”,故名思議,就是在公社范圍內轉。相對而言,大河工是相當的苦,工作量大,時間長,工程緊,任務重。莊稼人會說:“誰英雄,誰好漢,大河工上試試看!”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孬好男子漢,到大河工上就叫他現象,就叫他顯原形。人會說“談虎色變,”對莊稼人來說,是談河工而色變也一點不為過。再能吃苦,再不怕苦的人,經過河工的洗禮,定會讓你鼻塌嘴歪,再提起還會心寒小腿肚發抖的。以后就知道了辣酸燙,知道了個中的苦滋味,也就會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舍去幾斤肉,丟掉一身膘,大河工才是刮肉的刀。
大河工的厲害是路人皆知的。生產隊往年按排上大河工的人都是經過了小河工的操練,有了一定的基礎,他們起碼在知道了堆高坡比之外,更重要的是能穩得住勁,經得起磨礪,具有一定的韌勁。這是要打持久性的拚搏戰,不是閃電式的攻擊戰。未經過戰斗洗禮的小桿子,都是個楞頭青,沉不住氣,蓄不住力,用的都是暴力,一個沖鋒下來,精疲力竭,以至癱倒起不來,這就成了問題。大河工不是三天兩日的事情,那是要經過幾十天的持續苦戰呢!所以,小青年都得先從小河工弄起,逐步來,逐步掌握,有個適應過程。可今年讓未涉深淺的旱鴨子直接上大河工,確是打破了常理常規,把剛走上生產第一線的東方丹陽按排上大河工,這不是不打自招嗎?不是報復也是報復,無須多說!
東方丹陽莫說沒弄過大河工,就連河工是怎么弄的還不知道,他充其量到生產隊勞動也才幾個月。河工的事兒還未摸著邊,第一杵子就叫上大河工,這既不近人情又是強人所難!許多人鳴不平,認為這是不合理的事。可這又有什么用?人家該是咋樣還是咋樣,大權在握,定你的終身,定你的生死!此時的鄭素娟更是當仁不讓,據理力爭,同司徒海和上官一榮理論起來,大吵起來。就在雙方正要起勁的時候,東方丹陽回來了,他先安慰好媽媽,讓她不要多說。然后,又轉向司徒海和上官一榮,“上河工嘛,沒事!扒河治水人人有責。莫說現在,古往今來皆有之。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拖后腿,更不會裝孬!”
看兒子鐵骨崢崢的樣子,鄭素娟的心里一下子受到了鼓舞,她自己都不知道一下子從哪里來哪么大的勇氣,石破天驚地說道:“該到頭上了,推不掉搡不掉,裝慫也是沒有用的。眼光落到身上,莫說是躲到床肚下,就是鉆到泥底下也要把他摳出來。”
這話是在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上官一榮的臉剎地紅了。他以前就是怕弄河工被嚇得躲到床肚里,也未能逃脫,還是被找出來押上河工的。這段不光彩的瘡疤是他一生的恥辱,最怕人去揭弄。現在被鄭素娟挖苦、潮弄,在平常他肯定會發火,可今天他忍耐住沒有發作,也不能發作,也不敢發作。他知道,這個時候被按排上河工的人,就是老太爺,他們的心里都憋著具大的無名火,點上就著,不能惹,此刻正兜豆子找鍋“炒”呢!鬧出事來河工不去,那份工誰弄?這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只要你能上河工,自己受點委屈也是無所謂的。自己大小也是干部,怎能跟你等一般見識!“公侯頭上堪走馬,宰相肚里好撐船。量大!”“那好,那好。”上官一榮唯唯諾諾說道。“我們是來通知一聲,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
他們走后,鄭素娟對東方丹陽說:“丹陽,你就這么輕易答應啦?他們這明明就是報復你,欺負你。憑什么就讓了呢?不行!這回就不去,倒要看看他們的水到底能有多深?”
“媽,不就是弄河工嗎?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別人能受得了,我憑啥就受不了?”東方丹陽拉著媽媽的手,“再說,事到頭上,裝孬也是裝不過去的,還不如挺起腰桿坦蕩面對呢!我也不小了,有些事情會把握好的,該擔當的就得擔當起來,我不想在困苦面前逃避躲讓。不就是苦和累嗎?看看人家是怎么熬的,自己咬咬牙關定會過去的。媽,你就放心吧!吃苦受罪人常在,想開就好!”
鄭素娟看兒子堅強勁兒,心里很是高興。她的兒子不是孬種!可她終歸還是舍不得,在她的眼里還是小,沒長大。“叫你爸去吧!”
“媽,你別七想八想的了。現在叫我爸上河工,不是打我的臉嗎?叫我以后怎做人?”東方丹陽顯出很受不了的樣子。“那樣的話,我在前面走,人家在后面就戳我的脊梁骨,那才叫丟人現眼呢!你忘啦?上官一龍該他上河工,他不敢去,他爸舍不得就替他去。大會上,公社主任點他的名,他誤以為要表揚他,興火匆匆地站起來點哈著頭,主任問他:‘你小棺材帶來了嗎?’你說,全公社都留名,多丟人!”他說著扭頭就往外走。“呦,西門雪。稀客,快請屋里坐。”
西門雪嫣然一笑,說:“哎呦還稀客呢!找得多了能不嫌煩就行了。今天我還有事,就不到屋里去了,我也就不繞彎子,直接說了。我爸上次來跟你說的事你該考慮好了吧!”
東方丹陽馬上接口說:“早考慮好了。當時不就答復大會計了嗎?你看,又麻煩你來跑一趟。”
“你這人怎么這么死腦筋呢?”西門雪姻視媚行地說:“多好的機會。一共兩個名額,你和我。我們一起教書多好!”
“什么事呀?”鄭素娟悄悄來到他們跟前,“喲,這不是西門姑娘嗎?快進屋坐啊,丹陽,你怎叫人家站在外面呢,快帶屋去!”
東方丹陽剛要說沒什么事。西門雪已經說出了口,“是這么回事,嬸子。學校里缺兩名教師,支部決定我和丹陽補上去。”
“那是好事呀!”鄭素娟喜出望外,這下兒子就不用去弄河工了。“那就去教啊!什么時候去啊?”
“可丹陽不肯。我爸上次已經來找過他了,說什么他也不肯。我今天來就是再問一聲,看他能不能回心轉意。”
“為什么不肯?書不想教你想做什么?你是癡了還是傻了?”鄭素娟氣惱地手指東方丹陽罵。“你大腦進水啦?”
“不去教就是不想教嘛!我寧愿上河工!”東方丹陽倔強地說:“媽,我已不是三歲小孩。我的事以后你就少煩點神好嗎?”
“少煩神!能不煩嗎?你一天不娶媳婦我就煩一天。娶了媳婦我還沒那個閑空子煩呢!”鄭素娟一甩頭往回走。走走又勾過頭對東方丹陽罵道:“我怎么就生出你這個倔驢!”
東方丹陽沒理踩他媽,而是轉向西門雪,“真的,實在對不起,書,我就不去教了。我衷心地感謝你的關愛。真誠地謝謝你!”
他既不領情,西門雪還能說什么。“不用謝。那我就走了,再見!”話不投機,也感到無趣無味,多說也無益,他們相互打過招呼后,西門雪騎上自行車走了。
本來是要出去的東方丹陽,知道他媽媽又生氣了,他也不好這么不作說明地離開,那樣他媽的心里會更苦,更難受的。他又回來走到他媽媽跟,“媽,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這點你看不出來?”
正在氣頭上的鄭素娟聽兒子這么說,馬上停下手中的活,“看出什么?”
“西門雪要跟我處對象。她那樣子能過我家清貧日子嗎?”
“啊!是這樣。”鄭素娟恍然大悟。這俗話說得好,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這孩子!我們家養不起。門戶不對啊!”想到這里,她不氣了,再也不提教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