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
- 起風了
- (日)堀辰雄
- 4903字
- 2021-03-08 12:34:15
三月到了。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然后假裝像順便路過似的來到節子的家。一進門,就看見節子父親頭戴一頂工人戴的那種大草帽,一只手拿著剪刀,在旁邊的小樹叢中修剪花木。看見他后,我像個孩子似的撥開樹枝,走到他身旁,隨便寒暄幾句,然后就好奇地看著他干活。等整個人走進樹叢里,我才發現各處的細小樹枝上有什么白色的東西在閃著光。似乎全都是花蕾……
“最近她的身體像好了很多。”節子父親突然抬起頭對我說道。當時,我和節子剛訂婚沒多久。“等天氣再好些,就送她去外地療養一下,你覺得怎樣?”
“好倒是好,不過……”我一邊支支吾吾地回答著,一邊假裝被眼前一朵閃亮的花蕾吸引住了。
“我們最近一直在找,看看有沒有什么比較好的地方……”節子父親沒理會我的反應,自顧自往下說,“節子說F療養院[1]不知道怎么樣。聽說你認識那里的院長?”
“嗯。”我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著,一邊把剛才看到的那朵白色花蕾拉到手邊。
“不過,那種地方,她一個人能待得下去嗎?”
“大家好像都是一個人去的。”
“她可能會待不下去吧。”
節子父親露出為難的神情,不過也沒再看我,而是突然用剪刀去剪他面前的一根樹枝。見此情形,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了——我覺得節子父親一定是在等我說出這句話:
“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陪她一起去。我手頭的工作應該剛好能在出發之前做完……”
我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松開那條好不容易才抓到手里的花枝。我發現,節子父親的臉色突然變得開朗起來。
“你要是肯幫忙,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可是,這樣又太麻煩你……”
“沒關系。對我這種人來說,那樣的山居環境說不定更適合工作呢……”
然后,我們又聊了聊那家療養院所在的山區的情況。可不知不覺地,我們的話題就轉到了節子父親正在修剪的花木上。一種類似于互相同情的感覺,使這些不著邊際的談話也顯得富有生趣……
“節子起來了嗎?”過了一會兒,我若無其事地問道。
“噢,應該起來了吧……你進去吧,沒關系,從這里拐向那邊……”節子父親舉起拿著剪刀的手,指向院子的柵欄門。我費力地鉆出樹叢,扳開那因爬滿常春藤而有些難打開的柵欄門,徑直從院子走向節子的房間——這房間前不久還被用作畫室,現在已經變成隔離開來的病房。
節子似乎早就知道我已經來了,但大概沒想到我會從院子走進去。她仍穿著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顏色鮮明的外褂,躺在長沙發上,手里擺弄著一頂我從沒見過的有細絲帶的女式帽子。
——我一邊透過雙扇玻璃門朝房里看,一邊走近。這時,她似乎也看見我了,下意識地想要爬起來。但最終還是躺著,只把臉轉過來,有點難為情地微笑著,看著我。
“剛才就起來啦?”我在門口打了個招呼,隨即有些粗魯地脫掉鞋子。
“我起來試了一下,但很快就累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疲乏無力的手勢,把那頂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的帽子隨便往旁邊的梳妝臺上扔去。但帽子沒夠著梳妝臺,落在了地板上。我走過去,蹲下身子——臉幾乎碰到她的腳尖。我把帽子撿起來,拿在手里,像剛才她那樣擺弄起來。
然后,我才問道:“拿這頂帽子出來干什么呢?”
“這種玩意兒,都不知什么時候才有機會戴。父親昨天買回來的……你說他是不是很可笑?”
“你父親挑的?真是個好父親啊……快,把帽子戴起來看看。”我半開玩笑地把帽子往她頭上戴。
“哎呀,不要……”
她說著,不耐煩地支起半個身子,似乎想要躲開。然后,她略帶歉意似的露出了柔弱的微笑,隨即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連忙用她那明顯消瘦的手攏了攏稍有些凌亂的頭發。這個若無其事而又自然流露出幾分女孩子氣的手勢,具有一種性感的魅力,感覺就像在撫摸著我似的。我甚至感到呼吸急促,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過了一會兒,我把手中擺弄著的那頂帽子輕輕地放在旁邊的梳妝臺上,隨即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默起來,視線仍然一直躲避著她。
“你生氣啦?”她突然抬頭看著我,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有。”我這才把視線轉向她,然后冷不防地換了個話題,“剛才聽你父親說了。你真的想去療養院嗎?”
“嗯,一直這樣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好起來。只要能快點好起來,讓我去哪里都行。不過……”
“怎么啦?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
“你說嘛,隨便說什么都行……還是不肯說呀,那我來替你說吧——你是想讓我陪你一起去吧?”
“才不是呢!”她急忙打斷我的話。
我卻不顧她的阻攔,繼續往下說。我的語氣和剛才不一樣了,開始變得認真起來,同時又有幾分不安。
“……不,就算你不讓我去,我也肯定會陪你一起去的。不過,我倒是有這么一種感覺……以前,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幻想著和像你這樣可愛的姑娘跑到荒涼的山里去,享受二人世界。我應該早就跟你說過那個夢吧?——就是夢見我們住在山村小木屋的那次。當時你聽了還天真地笑著說:‘那樣的山,我們能住得下去嗎?’……其實,我覺得,你這次提出想要去療養院,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心已經不知不覺地被那個夢打動了吧……難道不是嗎?”
她努力保持著微笑,默默地聽我說完,然后才斷然否定:“我早就不記得有這回事了。”隨即仿佛表示安慰似的注視著我,說道:“你經常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嘛……”
幾分鐘后,我們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一起好奇地望著玻璃門外的風景——綠瑩瑩的草坪上,升起了春日的煙靄。
*
進入四月以來,節子的病似乎已經漸漸臨近恢復期了。這恢復期來得越慢,令人焦急的、邁向康復的每一步反而越顯得可靠,甚至給我們帶來一種難以形容的踏實感。
一天下午,我去節子家時,正好碰上她父親外出了,節子一個人待在病房里。那天她似乎心情很好,難得一見地穿上了藍色襯衫,換掉了那套幾乎一直穿著的睡衣。看見她的打扮,我就覺得非得把她拉到院子里去不可。外面雖然有點風,但很柔和,感覺十分舒服。她有點不太自信似的笑著,但還是勉強答應了。于是,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踉踉蹌蹌地邁著步子,戰戰兢兢地走過玻璃門,來到草坪上。我們沿著籬笆墻走向小樹叢——夾雜著許多外國品種的小樹叢生長得繁茂而雜亂,枝條互相交錯在一起,纏繞不清。走近了才發現,那些繁茂的枝葉上到處長滿了白色、黃色、淡紫色的含苞待放的小花蕾。我站在其中一簇樹叢前面,偶然想起去年秋天她好像告訴過我這是什么花,于是就朝她轉過頭,略帶疑問地說道:
“你說過這叫丁香花吧?”
“我覺得不太像丁香花……”她的手仍然輕輕地搭著我的肩膀,語氣似乎帶有一絲歉意。
“噢……那你之前是騙我的呀?”
“我沒想騙你的。這花是別人送的,那人說叫丁香花……其實,這花也不怎么樣。”
“哎呀,現在花都快開了,你才告訴我!這么說來,那個花也……”
我指著旁邊的另一簇樹叢問道:“上次你說那個花叫什么來著?”
“金雀花?”她接過話茬兒。我們走到那簇樹叢前面,“這金雀花可是真的喲。你看,它的花蕾有黃色和白色兩種,對吧?聽說這邊白色這種很名貴……父親經常向人炫耀呢……”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著天。這期間,節子的手一直沒有從我肩上移開,而且還倚靠在我身上——與其說她是累了,不如說是沉浸其中吧。我們就這樣默默無語地站了一會兒,似乎這樣就能盡量留住這花香四溢的人生。輕柔的微風時而吹來,像被壓抑的呼吸穿過對面的籬笆墻,到達我們面前的樹叢,使樹葉稍微揚起,然后就悄然而去,只留下我和她站在原地。
突然,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臉埋在手中。我發覺她的心跳比平時快了許多。
“累了嗎?”我柔聲問道。
“沒有。”她小聲回答。可我卻感覺到肩上的重量在漸漸增加。
“我身體這么弱,太對不起你了……”她的聲音很輕。可以說,我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的。
“在我眼中,你的這種柔弱會使你變得更可愛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心里急切地想要對她傾訴,表面上卻故意假裝沒聽見她說什么,一動也不動。她突然向后仰似的抬起頭,甚至連手也慢慢地從我肩上移開。
“為什么我近來會變得這么懦弱呢?之前無論病得多嚴重,我都沒往心里去。可現在……”她的聲音很低,像在喃喃自語似的。沉默使這番話更令人感到不安。這時,她突然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隨即又低下頭,稍有些尖著嗓子地說道:“我突然覺得很想活下去……”
接著,她用小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補充了一句:“幸虧有你……”
*
“起風了,唯有努力活下去。”
兩年前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個夏天,我不經意地念出了這句詩,而后就經常隨口吟誦。本來早已經忘記了,但在這段日子里,它又忽然回到我們身邊。這是比“人生”本身更重要,而且比“人生”本身更鮮活、更快樂——甚至快樂得近乎刻骨銘心的一段日子。
我們開始為月底去八岳山麓的療養院做準備。我和那里的院長有一面之交,所以打算趁他偶爾來東京的機會,請他在我們去療養院前給節子檢查一下病情。
這天,院長終于來到位于郊外的節子家。做完初步檢查后,院長對我們說:“沒什么大問題。唉,住到山里面,忍受個一兩年就行啦!”說完就急匆匆地回去了。我特意把院長送到車站,因為我希望他能把節子的真實病情單獨告訴我。
“這種話可不能對患者本人說喲。至于患者父親嘛,接下來我還會找他好好聊一聊的。”院長先來了這么一句開場白,接著就神情嚴肅地把節子的詳細情況告訴了我,然后,他打量著默默地聽著的我,有些同情地說道:“你的臉色也很差嘛。剛才應該順便給你也檢查一下。”
我從車站回來,又走進病房,發現節子仍然躺著,節子父親也還在旁邊,兩人開始商量去療養院的具體日期。我陰沉著臉,加入了他們的討論。“其實……”節子父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來,莫名其妙地說道,“既然已經好多了,那么只在那邊住一個夏天就可以了吧。”說完就走出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節子。我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傍晚時分,周圍彌漫著春天的氣息。我剛才就有些頭痛,現在更是覺得越來越難受,于是就悄悄地站起來,走到玻璃門旁邊,把其中一扇門打開一半,然后倚靠著門。我就這樣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茫然地望著對面那些隱約被暮靄籠罩的小樹叢,心想:“是什么花的香味呢,真好聞……”
“你在做什么呢?”
背后傳來節子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讓我從近乎麻木的狀態中回過神來。我仍然背對著她,裝作好像在思考其他事情似的答道:“我在想著你,想著山里的事,還有我們即將在那里開始的生活……”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語氣很不自然。然而,說著說著,我漸漸覺得自己剛才似乎確實在想著這些事。對了,然后我好像還這么想:“去到那邊,肯定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不過,人生嘛,最好就是一切都順其自然,正如你一貫的做法一樣……這樣,說不定我們還能獲得一些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盡管我在心底里是這么想的,自己卻一直沒有意識到,而是被一些看似無足輕重的瑣碎印象分了心。
院子外面還稍有些光亮,可我留神一看,房間里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了。
“我去開燈吧?”我突然回過神來。
“請先別開……”她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覺得呼吸有點難受。青草味兒太嗆人了……”
“那我把這門也關上吧。”
我用近乎悲傷的語氣回答著,同時抓住門把手,準備拉上。
“你……”她的聲音沙啞得近于中性,“你剛才哭了吧?”
我大吃一驚,急忙朝她轉過頭。
“我怎么會哭呢……你看看我!”
可她卻躺在床上,不肯轉向我這邊。天色已經暗下來,看不太清楚,但我覺得她好像在凝視著什么東西。我有些擔心地隨著她的視線望去,才發現她只是凝視著半空。
“其實我也知道……剛才院長肯定跟你說什么了……”
我想立刻回答些什么,可我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只是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把門輕輕關上,隨即又開始茫然地望著暮色漸沉的院子。
過了一會兒,我背后傳來了深深的嘆息聲。
“對不起。”她終于開口了,聲音還有一些顫抖,但比剛才從容了很多,“別為這些事擔憂啦……接下來,我們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好了……”
我轉過身,發現她的指尖正放在眼角上,而且一直沒有移開。
*
四月下旬的一個陰天早晨,節子父親送我們到停車場。當著他的面,我們像要出去度蜜月似的,高高興興地上了開往山區的火車的二等座車廂。火車緩緩地駛出站臺,把節子父親一個人留在原地——他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稍稍弓著背,仿佛一下蒼老了許多……
火車完全離開站臺后,我們關上窗,臉上突然露出了落寞的神情。我們在二等座車廂角落的空位坐下來,把膝蓋緊緊地貼在一起,似乎這樣就能撫慰彼此的內心……
注釋
[1]F療養院:原文為“サナトリウム(sanatorium)”,特指建在高原、海濱等地的肺結核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