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1日是楊燁人生中的第二十四個光棍節(jié)，同事買了一張?zhí)K打綠演唱會的門票，卻因為在這天已經(jīng)成功脫單而無處使用，一揮手慷慨地送給了他。他拿著這張票，去吧，對蘇打綠毫無興趣，不去吧，這么貴的內(nèi)場票浪費了又可惜。左右踟躕著，一拍腿還是去吧，不然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里孤零零地怪慘的，還沒看過演唱會呢，他屁顛屁顛地想著，擠進了人堆里。

2012年11月11日是安琪期盼了大半年的日子，她幾個月前就買好了票，等著和心中最喜歡的組合蘇打綠一起過光棍節(jié)，她早就查好了路線，嚷嚷著蘇打綠早就該大紅大紫了，好聲音選手唱了《小情歌》才不是他們紅起來的原因呢。她下班回到家脫下高跟鞋換上學(xué)生裝，踩著白得發(fā)亮的帆布鞋，綁起馬尾，少女懷春似的，擠進了人堆。

楊燁并不喜歡蘇打綠，一開場他就被身邊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嚇呆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精神病院，周遭還都是狂躁癥患者，他左探探腳，右伸伸腿，往后不斷回頭，想擠出人群回家睡覺。剛往后一退，就一腳踩在了安琪的白色帆布鞋上。安琪瞪他一眼，顧不上抱怨，又大聲尖叫起來，揮舞著手中的熒光棒，人群太過密集，差點擠到楊燁的臉上。后退無望，前進不得，楊燁死了心，呆呆站在人群之中。

好不容易熬到散場，唱的什么一句都沒聽清，甚至連主唱的性別都沒搞清楚，楊燁灰頭土臉地站在路邊打車，二十分鐘過去了，依舊沒打著。眼看后半夜將至，他懊惱地點了根煙。俗語有云，點煙車必到，一輛車停在他面前，嗖一聲，被旁邊突然之間閃電而來的小姑娘截了糊。這都什么事兒啊。楊燁急了，不管那姑娘是不是鉆進了后座，他一屁股坐進了副駕駛。司機師傅以為他倆認識，問道：“去哪兒啊？”“東五環(huán)。”“北五環(huán)。”兩個不同的聲線飄浮在小小的出租車中，一遇即炸。

楊燁回過頭去：“這車我先打的。”姑娘抬起頭：“你一大男人懂不懂得謙讓。”四目相對，嘿，認出來了，那個站我旁邊的姑娘。安琪兩眼冒火，那個踩了我新鞋的男人。

最后在安琪喋喋不休的指責(zé)下，楊燁妥協(xié)了，先送安琪回家。因為他覺得這姑娘應(yīng)該是還沒從演唱會的盛況下緩過勁兒來，扯著幾乎啞掉的嗓子在車上一個勁兒叨叨叨說你踩臟了我的白鞋子，現(xiàn)在還要跟我搶車。楊燁實在懶得爭論，當(dāng)花錢學(xué)雷鋒了。安琪下車十分鐘，車后座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手機落車上了。

北京特別大，楊燁形容的東五環(huán)其實就是通州。安琪形容的北五環(huán)干脆快到順義了。每次打車直接報地名，師傅都猶猶豫豫不想去，只好說個折中的地點先開再說，這一點上，安琪和楊燁倒是有默契。

楊燁住東邊，在CBD上班。安琪住北邊，在中關(guān)村上班。兩人直線距離大于十五公里，楊燁問安琪要了個地址，干脆把手機快遞給了她，順豐，到付。

安琪第二天人還沒到公司，快遞就送來了。Alice拒收，說不收到付件。快遞員給安琪打電話，電話裝在快遞里，怎么打得通。還好師傅準備離開時，恰巧安琪進了門。Alice也不提醒，還是安琪看到快遞師傅問了一句，才邊簽字邊付了錢，心想這個男人還真夠摳門的，一個快遞都要到付，注定孤獨一生。

Alice湊過來悻悻地嘲諷：“怎么男朋友寄個禮物還要到付啊？是有多窮？”安琪四下看看，同事們還沒來幾個，也毫不示弱，低聲笑道：“是啊，不像某些人，男友窮得就剩下錢了。”

Alice是老板的小蜜，這事兒全公司只有安琪一個人知道。因為老板本來是想勾搭安琪的，還沒勾搭上，就出現(xiàn)了一位比安琪胸大腿長的美女，自然轉(zhuǎn)移了目標。安琪本來特別感謝Alice的出現(xiàn)，可沒想到，Alice把她當(dāng)成了眼中釘，握著自己秘密的人，總讓人想滅了她的口。

再遇見楊燁是在一個月后的項目會議上，公司和另一家公司共同服務(wù)一個客戶，這次兩家聯(lián)手要做一個新的應(yīng)用，滿足客戶邊娛樂邊互動又能宣傳的趣味性需求，安琪的公司負責(zé)市場和宣傳，楊燁的公司負責(zé)開發(fā)和維護。兩人一坐到會議室，安琪一眼就認出了楊燁，但楊燁似乎已經(jīng)忘了她。

開發(fā)新的應(yīng)用并不容易，安琪闡述了很多當(dāng)下年輕人最喜歡玩的小游戲，想把它們嵌入到客戶的應(yīng)用中去，楊燁只是冷冷地回答：“你的很多要求技術(shù)開發(fā)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要你們干嗎使？”最后半句沒敢說，硬生生吞了回去，“為什么做不到？”

“因為你說的交互從技術(shù)方面來說沒有可實現(xiàn)性。你要求一鍵從A到B，其實這個跳轉(zhuǎn)是要從A到C到D再到B，這樣實現(xiàn)起來會不夠連貫，建議做成這樣。”楊燁拿著馬克筆在白板上畫了一幅圖，把按鈕的位置和操作步驟畫了上去。安琪一看，這和她想的南轅北轍，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這樣做出來還有什么娛樂性，誰會愿意去玩，這些搞技術(shù)的都是豬腦子。“不不，這樣體驗太差了，怎么可能來回這么多步驟……”

第一次的兩方會議不歡而散。其間Alice進來只是坐著旁聽，一直低下頭玩手機，偶爾出去給自己端杯咖啡，給楊燁端杯咖啡，獨獨不理安琪。安琪也不跟她一般見識，這個項目主要是他們兩個人負責(zé)，派了個Alice根本就是添麻煩，安琪想到這兒頭就大，在會議結(jié)束散場時，楊燁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對，突然跳起來說：“哎呀，我認出你來了，那天演唱會一起打車回家的姑娘，是我啊，踩了你鞋的那個，一個月沒見，你變漂亮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嚇了安琪一跳，趕緊轉(zhuǎn)變態(tài)度應(yīng)和著，哈哈，是吧，哪有啊！兩人寒暄了幾句，由于天色已晚，楊燁家離得太遠，就匆匆告別了。

項目預(yù)計持續(xù)兩個星期，直到楊燁做出完整的產(chǎn)品文檔交給技術(shù)開發(fā)。也就是說，楊燁這兩個星期都要來安琪公司上班。

第二天一早，他就拎著兩人份的早餐進了會議室，招呼安琪一起來吃，說畢竟朋友一場，有緣分，順手給她帶的。安琪也樂得其所，吃完了干活兒有力氣。這一帶，就是半個月，每天不重樣，煎餅果子、油條豆腐腦、稀飯包子、肯德基麥當(dāng)勞全被帶了個遍。

Alice一看到楊燁來了，就捏著鼻子走出會議室，嫌棄他帶的早飯有一種市井流氓的味道。

兩個星期，夜夜加班。為了完成宣傳和技術(shù)的統(tǒng)一，他們兩人不斷在會議室的白板上畫出自己腦中的各種流程圖。Alice從不跟著他們加班，總借口自己有事開溜，安琪也無所謂，反正她就是個旁聽的。她和楊燁不斷爭論，力求一個完美的切合點，楊燁也毫不客氣，不能做的就拒絕，沒有可行性的就說天方夜譚，有一回加班太晚，安琪出去倒杯水，回來就看到楊燁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幾頁白色的復(fù)印紙上面畫滿了各種圖形，散落在他的身邊。安琪想想，從中關(guān)村回通州，再從通州來中關(guān)村，每天往返約四十公里，要是她，也得撐不住，就默默沒有叫醒他。安琪看著楊燁趴在辦公桌上，突然覺得這個男的也不算難看，邏輯思維能力強，對技術(shù)非常了解，對市場敏銳度也還湊合，個子挺高，手指修長，腦子木了一些，但看起來人好像不錯。想到這，她嚇了一跳，什么人不錯，小小一個快遞還要到付，自己這難不成是單身太久在發(fā)春嗎？她搖搖頭，想把腦中的風(fēng)花雪月一并搖散了。楊燁迷迷糊糊抬起來，說實在是太困了，今天就到這吧，歪著腦袋問她，安琪，你怎么一個星期都不換衣服？

……

直男就是這樣吧，女生穿同一色系的衣服，居然覺得是同一件。安琪上班總是穿著黑色，竟然被視為不換衣服的典范。安琪氣炸，懶得爭辯，說，趕緊收拾東西下班吧。

剛說完，大樓就像演電影一樣停了電。整棟樓突然陷入黑暗，這黑暗里，只有她和楊燁兩個人。兩人都在同一時間大喊：“臥槽，沒保存！”然后面面相覷。安琪打開手機的背光燈，又安慰自己又安慰楊燁，說：“沒事沒事，電腦會自動保存，應(yīng)該不會丟太多。”邊說邊伸手想鼓勵似的摸摸電腦，結(jié)果一回身，就被會議室的椅子摔了個底兒朝天。

是有多久沒有摔過跤了，上一次摔跤好像還是上初中的時候，坐在前面的男生故意伸腳絆的，人生可真是艱難啊，上學(xué)有人伸腳絆你，上班頭上也要壓個小蜜，安琪想：“我就這么摔著得了，反正現(xiàn)在一片漆黑，誰也看不著誰。”結(jié)果身后就傳來了楊燁的笑聲：“哈哈哈，你不是摔倒了吧，你怎么這么笨……”

后來楊燁背著安琪走下了公司的十二層，安琪并沒有崴腳，也沒有摔出什么大礙，就是覺得楊燁賤，想治治他。剛走下樓，就來電了。大廳突然亮起來，安琪從迎賓的鏡中看到自己，居然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小甜蜜。楊燁看了看，安琪的腳既沒紅也沒腫，知道自己中計，卻依然繼續(xù)背著她走到了路邊，要打車才放下來。兩人都沒說話，空氣里流動著一絲曖昧的氣息。打到車，楊燁離得遠，卻堅持要女士先上，對著車窗沖著安琪一咧嘴，說：“記得把衣服換了。”車走遠了，安琪收到一條信息，“你穿黑色不好看，太壓抑了。多笑笑，你撒起瘋來更可愛。”

安琪一邊無語，一邊竟然低頭咧出了一彎月光。

第二天相安無事，誰都沒提前一天晚上停電的事，兩人回家各自默默補好了自己丟失的部分文檔，依舊一起吃早飯，一起硝煙四起地討論，一起視Alice為不存在。安琪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楊燁沖她豎起大拇指，說：“So beautiful。”安琪高興極了，高興到自己都沒看見在倒水的間隙，楊燁和Alice在爭辯著什么的臉。

兩個星期很快過去，一起去跟客戶做最后的定稿演示，安琪對PPT很滿意，楊燁也是。他們吃了火鍋慶祝，又說起那天的相識，安琪問楊燁，你也喜歡蘇打綠啊，我可喜歡他們了！他們特別有才，唱歌好聽！楊燁嗤之以鼻，說，俗，你們這些小姑娘就是俗，唱的什么玩意兒啊，男的女的啊到底是。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

跟客戶演示的那天安琪信心滿滿，拿起桌上的藍色U盤插進電腦開始了整個流程的講解。直到最后一頁前，一切都非常天遂人愿，投影儀里的光束照過來，照出了人生最大的一個漏洞。“制作人：××公司Alice，××公司楊燁。”

大家齊刷刷開始鼓掌，客戶滿面笑容，看來這個案子完美地拿下了。Alice站起來和客戶握手，雙方像會談一樣交換了意見。會議室一片吵鬧，但安琪仿佛進入了異度空間，什么都聽不見。

不對，這不是我的U盤，它們外形一樣，里面的幾個文件夾排列順序一樣，唯獨這個PPT不一樣。不，是唯獨最后一頁落款不一樣。哪里不對。安琪抬起頭去看楊燁。這半個月，他們一起加班，只有楊燁知道，她的U盤里都存著什么。

這個王八蛋！

安琪孑然一身走出辦公樓，手上只拿著一個藍色的U盤。她不后悔當(dāng)著客戶的面，站在會議室的椅子上指著Alice妝容完美的臉一字一頓地說，她是老板的二奶。

像是湖水瞬間凍結(jié)成冰，又一片片飛速裂開，Alice花容失色，老板投來驚異的目光。就在Alice沖向她的幾秒之間，她巧舌如簧，飛快地清楚流利地說道：“上次×××的方案，上上次××的案子，還有××的策劃，和這次的產(chǎn)品定稿，都他媽是我做的，你仗著自己有老板撐腰全都改成你的，我加班熬夜苦思冥想，你一朝定乾坤，我一個打工族，你一個二奶，安安靜靜當(dāng)你的花瓶不好嗎？為什么要掠奪別人的財產(chǎn)，你知道我加了多少個班你男人也不給我漲工資嗎？你知道我多少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嗎？前幾次的案子你把你的名字放在我前面說我是助理我認了，這次他媽的我的名字呢？你什么文化你知不知道那些代碼是干什么的為什么這么做你就敢改，你知道嗎？你這個欺世滅祖的賊！你不要……”臉字還沒說出來，客戶已拂袖而去。Alice沖到她面前伸手去扯椅背，椅子下面的滑輪瞬間失控，眼看安琪就要一頭磕在辦公桌上，千鈞一發(fā)，楊燁從身后抱住了她。

安琪一把推開楊燁，眼神里全是恨，快步跑出辦公樓。想想自己從明天起就變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這次辛辛苦苦半個月的項目獎金更是淪為泡影，她又跟自己變卦了，感覺有點后悔。改了就改了唄，逞一時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唉，寒冬臘月，她站在辦公樓門口，任憑身后雞飛狗跳，不知何去何從。

還是打開手機要給楊燁一個電話，問問他，這半個月的相處，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人嗎？為什么要在關(guān)鍵時候出賣自己，調(diào)包U盤，加上前些時候的曖昧，她甚至差點以為楊燁就是那個可以每天早上買早飯，可以在加班深夜背她下樓的男人，電話通了，旁邊拐角處傳來楊燁的鈴聲。

“你知道，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受不了看見你背影來到，寫下我度秒如年難挨的離騷……”

安琪回頭，楊燁拿著手機沖她笑笑，旁邊站著還未走遠的客戶。

……

“看到項目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我撿了你的手機寫了快遞怎么會忘記你的名字，兩個公司離得那么遠我不舍得你跑來跑去，主動提出我來你們公司開會。第一天我就知道Alice欺負你了，你看，她倒咖啡倒兩杯，都有我的，居然沒有自己同事的。你天天穿著一身黑，一定是在保守什么秘密。你老板那人的風(fēng)流全世界都知道。我天天只買兩份早餐就是氣Alice的。她提出要我調(diào)包PPT我拒絕了。PPT確實是我換的，可我一直在跟客戶保持聯(lián)絡(luò)，你我一起工作的事情他們是知道的，準備在講完后就要問Alice一個她絕對回答不出的問題讓她當(dāng)場露餡，誰想到你……不過也挺好的，反正你可以直接去客戶那邊工作了，薪水翻倍。還有，《小情歌》挺好聽的！哪天我唱給你聽，保證比蘇打綠好！我不想跟你異地戀，這半個月跑來跑去折騰死我了，求求你，就屈尊去客戶那里上班吧，也在CBD，給個機會，我追你。”

斷斷續(xù)續(xù)聽完這些話，安琪冷得打了個哆嗦。客戶友好地伸出手，說：“安琪小姐，歡迎你的加入。”

2012年年底，楊燁幫安琪從北五環(huán)搬到了東五環(huán)。他們租了個黑車，一輛顫顫巍巍的白色小面包上，安琪坐在副駕駛，楊燁和一堆行李靠在后面，太擠，他伸出手抱著安琪口口聲聲最貴重的家當(dāng)——一堆蘇打綠的CD。司機說小伙子記得前面路口要低頭，交警看到運送貨物會罰款。楊燁說知道啦，我早就和它們?nèi)跒橐惑w了。整條街上都在唱著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