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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將軍坐在岸邊,凝望著潭中碧影,又一次回想起往事,想著想著人就木了,岸邊落葉飄零,輕濺起波光粼蕩的水花。
嘀
荒草折腰,將軍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任何動作。
他的目光一直鎖死在碧潭深處,直到身旁出現了另一道模糊的影子,這才緩緩扭過脖子。
那是一個同樣面帶微笑的流民,發梢上還沾著幾片腐敗的葉子,沒人知道他在暗中隱藏了多久,此刻現身,稍帶出按耐不住的期待——
“我以為你會跳下去,這樣我就不用費心思了。”
流民努了努鼻子,暗指將軍那身還算利落的行裝,將軍嘆出悲憫,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有過的那些欷歔和善念。
“把衣裳脫了,還有那把攮子,我喜歡你的鞋,如果你肯聽話,我會給你留個全尸。”
流民蹲在將軍面前,像是在打量收成。
將軍無動于衷,這令流民有一種被忽視的挫敗,于是他沖著草地吹響胡哨,頃刻間草叢里抖動風聲,幾個彪形壯漢灑脫身形,一股腦把將軍圍在當中。
將軍算了算日子,又嘆了口氣。
“走吧,我從不在廿九殺頭。”
這種虛張聲勢一般的自信在幾個流民看來,簡直是一種嘲弄,訕笑的聲音蕩滌秋風,幾個人掏出刀子,朝著將軍緩緩逼近。
將軍注視著這幾只豺狼虎豹,筋骨舒張,他在想從哪一個人下手才能最快結束戰斗。
風起,云卷消殘。
當樹杈上掉落下最后一片葉子的時候,她出現了。
她帶來了死亡和殘暴,那幾個原本虎視眈眈的流民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所打斷,他們驚悚回頭,宛如見到厲鬼出世。
“哪來的瘋婆娘——”
一人驚呼,還未來得及破口大罵,便已斷頭收場,其余幾人瞧出厲害手段,紛紛調轉方向,朝那婆娘沖去。
一時間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幾個流民做夢也沒想到這婆娘竟有如此厲害的手段,倏爾間翻騰跳躍,奔砍奪刺,眨眼工夫,便只剩下一個活口。
那人跪在地上,顫抖著渴求原諒,婆娘高抬臂彎,整個過程沒有絲毫遲疑。
風靜,云淡舒展。
將軍拍了拍屁股站起來,他看到婆娘手中的樸刀,甩落的鮮血,正打在那片緩落的葉子上。
···
將軍百無聊白地坐在篝火前,這是一間殘破的民房,墻壁半塌,火光順著縫隙透出幾許光亮,照映在那把樸刀上,回響起陣陣顫音。
直到昨天,將軍才想起這婆娘原叫葵兒,她有著與旁人迥異的冷冽,將軍曾有領教。
他試著問過葵兒那天是如何逃出生天的,葵兒不說,臉上那道森然可怖的瘡疤早已揭示了一切,將軍感慨頗多,他感受得到,那股子泠冽背后的痛苦。
“你失去了什么人?”
將軍添了一把柴火,葵兒怔了一下,無言地走到樸刀前面,從地上撿起一堆布條,那是從流民身上撕下來的——一種另類的掠奪。
“睡。”
葵兒把碎步丟給將軍,獨自抱著樸刀蜷縮在角落,將軍仿佛看到了一只飽含挫折的野獸。
二人曾有過短暫的交談,葵兒得知將軍的來歷,但這并非她施救的原因,她只是做了一件可供解乏事情,不需要任何理由。
葵兒問過紹許,將軍感受得到她與紹許之間朦朧的情義,他說自己與紹許走散了,葵兒并沒有多問,她說自己要去找紹許,因為他許下過活著的希望。
正當將軍想要說服葵兒棄暗投明的時候,破落的房門被人撞開,一個驚慌失措的糙漢沖了進來,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咿咿呀呀的女童,那娃娃小臉青紫,不停在漢子懷里掙扎。
“做女官!為天王!”
娃娃的叫喊無疑是致命的,就連將軍都十分震驚,看樣子這是一個還未徹底轉化的紙鳶女,小小年紀,她是怎么幸存下來的?
漢子緊抱的姿態已經作出了解釋,他奔向燃燒的希望,卻沒料到這里只有一把高舉的樸刀。、
將軍趕緊將葵兒攔下,再看那漢子,正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崽,崽是無辜的呀,她快不行了啊——”
漢子哭天喊地,葵兒嘴角抽搐,她望著那個即將淪喪的女娃娃,心中的余恨綿長不絕。
將軍皺緊眉頭來到漢子面前,審視一番,得見孩子的手里,還死死攥著一面稀爛的紙鳶,將軍捂住口鼻,將那紙鳶從娃娃手中掰下來。
葵兒放下樸刀,目光卻一直保持著陰冷。
將軍檢視了娃娃的狀態,再看那漢子悲涼神色,只把承諾許下:
“這娃娃還有救。”
漢子驚喜萬分,又開始磕頭了,葵兒驚訝地看著將軍,猜不透他的意圖。
“這娃娃中毒較淺,并未徹底淪喪,我想還有逆轉的可能。”
將軍說完,拜請葵兒同他外出尋找救命的藥草,葵兒本不情愿,但看將軍竟而施了大禮,也有些不落忍了。
二人將父女留在荒廢的民房,連夜去了之前的潭邊,路上將軍悉心解釋,只道這紙鳶女之毒雖說可怕,倒也須進一步「沐圣」方才能徹底轉化。
在這之前,若是中毒尚淺,僅需熱湯排毒,加以一些常備的草藥,加以調養,很快就會康健恢復。
“只可惜之前紙鳶女作亂,罰軍勢頭正勁,一旦有女淪喪,大抵都會連夜被罰軍捉去,根本來不及救命,而今紙鳶女已被徹底絞殺殆盡,罰軍也放棄了這一殘酷手段,才給了這娃娃一線生機。”
“你是怎么知道的?”
葵兒回想當初,情難自禁,將軍聞聽此言,卻沒有把自己更加殘忍的游戲介紹給葵兒賞略。
路上二人就地取材,打了一筐常見的祛熱草藥,又到河邊捕魚,將軍借過葵兒的樸刀,嫻熟地站在潭邊開始插魚。
“可惜這周圍全都亂套了,按道理是該拿老母雞燉上一鍋草藥湯的,如今條件艱苦,想來魚湯也差不太多,總之看這娃娃造化吧。”
葵兒凝望著將軍的背影,忽而發覺這世道還稱不上無藥可救,總有人付出衷腸換了良心,她救過的人,總比那些被她趕盡殺絕的畜生更使人觸動。
二人滿載而歸,吊了一鍋魚湯,這在荒亂的年月里難能可貴,一層酥油黃湯浮在魚骨上面,周圍點了一圈草藥碎末,煙氣繚繞,提鼻子一聞,發自肺腑那么透亮,將軍盛了一碗湯,那漢子眼珠子發直,別提有多饞了。
“給娃娃喝,這湯咱們可無福消受。”
將軍看出漢子饑渴難耐,警告之余,只把魚湯端到娃娃嘴邊,那娃娃掙扎不休,孩子兀自痛罵,眼中的恨意攝人心魄,葵兒站在遠處,只覺得汗毛聳立。
強行喂下,過了沒多一會,這娃娃便開始狂吐不止,穢物如注,灑在地上還散發出陣陣惡臭,漢子心急如焚,連問這是怎么回事。
將軍一語不發,緊盯著娃娃醬紫色的小臉,直到娃娃吐得一干二凈,這才稍微放心。
那娃娃吐干了穢物,那小臉上竟然逐漸有了血色,人也看著安靜了許多,又過了一會,便在漢子懷中沉沉睡下了。
漢子那雙膝蓋就算不值錢了,只把腦袋瓜磕得響亮,將軍站在葵兒面前,望著酣睡的孩子,他從葵兒閃爍的淚光中察覺出她到底是去了什么。
“還有救。”
將軍說完,拉過碎布,遁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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