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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番外之十:野狗案

日影搖鴻雁透蔭涼雨潤初晴候風(fēng)波

幾個孩童站在香葉的身后,面前那條虎斑惡睛的野狗正吠出涎水,歸家路上磨難重重,若非石馬鋪逼仄不暢,這些孩子寧可蹚河都不肯穿過此處。

“香葉,你說過要帶我們穿過去的,快點走呀——我屋里娘還蒸了糍粑團(tuán)子等我嘞!”

身后一個臟兮兮的細(xì)伢子擦了把鼻涕,又順手蹭在了紹許身上。

香葉傲氣了一路,可當(dāng)他直面那條野狗的時候,竟也有些悔惱了,想不到這只野狗居然這般可怖,站起身來許是比他還要高出一截。

雖有懊惱,香葉依舊不甘示弱,他橫檔在眾人面前,孱弱的臂膀展出一個保護(hù)的姿勢。

身后的孩子們頓時發(fā)出陣陣驚呼,紹許顧不得擦掉衣角上的鼻涕,他急忙扯了一把大哥的袖子,怯生生地說:

“哥——咱繞河過去吧,我會游哩!”

“閉嘴!衣服濕了爹要打死你的,有我在,么子都不消怕!”

說完,香葉咽了口唾沫,他挽起袖子,使勁揮舞了幾下手臂,過后沖一幫孩子道:

“你們——尤其是你,癟肥子一樣嘀!全跟在我后面,咱們一起闖過去!”

眾人局促不安地互相張望,顯然在這些孩子的心中,這只野狗是無法撼動的威脅,他們可不想被追得滿街跑,況且衣服若是被撕壞了,挨打可沒跑。

流鼻涕的娃娃躲在一個同樣不安的細(xì)妹坨身后,直到被香葉一把拽了出來:

“你要是跑了,以后再不帶你一起玩了!”

看眾人還是滿含畏懼,尚值年幼的香葉心浮氣躁,率前領(lǐng)頭,張開臂彎已經(jīng)走了出去,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很猶豫。

紹許看到哥哥霸蠻的背影孤零零的,當(dāng)即義無反顧地跟了上去,方才那臟兮兮的娃娃猶豫再三,也磨磨蹭蹭地追了上來,大伙這才一鼓作氣,追隨香葉闖進(jìn)了巷子。

可笑娃娃本來畏懼,卻都煞有介事地張開臂膀,他們簇?fù)碇闳~慢吞吞朝著巷子里挪步,活像是幾只謹(jǐn)慎的麻雀。

怪哉那野狗,許是橫行霸道久了,絲毫不見畏縮,就那么懶洋洋地半趴在地上,猩紅的眸子一動不動,正盯著步步緊逼的孩子們。

這條巷子乃是它的“領(lǐng)土”,身為一方“領(lǐng)主”,眼見有人侵犯,自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只看這野狗甩了甩腰背上的浮草,前爪撓地,咧嘴滴涎,一根禿毛尾巴徑直沖天而立。

孩子們一瞧這樣范,真叫是六神無主,方才剛剛鼓起勇氣的細(xì)伢子當(dāng)即哭喪著臉,也不知怎么哭出來的,那淚珠吧嗒吧嗒往地上砸,一雙膝蓋軟成豆腐,怕是稍微碰一下就會哭天喊地。

“呀!它站起來了!咋辦!香葉你快想辦法呀!”

畏縮不前的孩子們拿不定主意,香葉同樣心下驚惶,可他還是顧全了孩子王的顏面,惡狠狠抻了抻胳膊,像是要威嚇面前的野狗。

這種挑釁似的舉動無疑加劇了沖突,那野狗耷拉著腦袋,躍躍欲試地想要撲來——

“嗡嗷!”

野狗吠鳴,驚起一眾娃娃哭喊,眼看那野狗就要擊破他們的軟弱,香葉倒吸一口涼氣,轉(zhuǎn)身一把攥住那哭喊的娃娃,原本生澀的童音,竟帶出幾分兇狠。

“莫叫了!再叫把你喂狗!”

孩子們聽到香葉兇巴巴的聲音,仿佛比野狗帶來的震撼還要唬人,他們畏懼地靠在一起,各個神色慌張,手中的細(xì)伢子瑟瑟發(fā)抖,咬緊了嘴唇再不敢吭聲了。

此時紹許一直站在香葉身后,看出哥哥暴躁的脾氣,這邊廂怯怯地拉著衣角想要說情,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加之連番的驚動,都令那只野狗暴躁不安。

正巧紹許背過身來,那野狗兌準(zhǔn)了機(jī)會,猛然撲來——

“嗡嗷!”

千鈞一發(fā)之際,香葉早已瞧見兇險,不等一眾娃娃慌亂,只把紹許推搡開來,進(jìn)而沖著那撲來的野狗發(fā)出一聲更為凄厲的吼叫——

“嗚呀!”

野狗本來已經(jīng)撲向此處,卻見面前忽然爆發(fā)出如此狂暴的吼聲,登時嚇得兩腳發(fā)軟。

此時香葉眼中的兇狠儼然已經(jīng)超越了野獸,加之展臂高呼的陣仗,居然令它消散了發(fā)狠的勇氣,就這么灰溜溜順著一眾娃娃的身側(cè)夾尾而逃了!

香葉不肯罷休,還敢逞能,眼見野狗遁逃,只把臂膀撐得更高了,他追在野狗后面連罵帶喊,直把這些娃娃們都看癡了。

“天吶!香葉太厲害噠!”

“哎喲!它跑了!咱們快走吧——”

孩子們歡呼雀躍,沖到香葉身邊將他高高舉起,此時的香葉宛如得勝的將軍,享受著孩子們的頂禮膜拜,他在半空中仍不肯放下手臂,這是他第一次品嘗到被人擁戴的滋味。

這一年香葉八歲,他用超越孩童的力量,擊退了企圖傷害紹許的野狗。

紹許興奮地連蹦帶跳,他望著半空中哥哥偉岸的身影,欽佩得無以言表。

直到孩子們盡興灑脫,這才放下香葉,香**胸抬頭,腆著肚皮像是得勝歸來的將軍,甩開一把鼻涕,帶著孩子們在巷子里追逐打鬧。

直到所有孩子都回了家,香葉才帶著紹許回到起初的巷子口,此處并非他們的家,卻有香葉固執(zhí)的責(zé)任。

此時天色闌干,香葉拉著弟弟推門回到家中,進(jìn)門前香葉攔住弟弟,遲疑了片刻,果斷將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

“換一下,快點。”

兄弟二人抖擻精神,此時父親正同著娘親擺放碗筷,炕凳上搭著小半塊青石板,兄弟倆夠不到桌子,只得墊著屁股上桌。

“咦——你的衣服怎么了?”

娘親放下碗筷,看到香葉的褲腳有被撕爛的痕跡,紹許惶恐不安地坐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不小心蹭壞了,我先吃飯——”

香葉擦著鼻涕跳到炕上想要拿碗,卻被突如其來的煙桿打得直哆嗦,爹就半倚在炕頭,瞧見大崽又弄壞了衣服,只恨不得剝了他的皮!

“你個小畜生,沒一天讓老子省心的,真該讓你到衙門的站籠里捱上一宿!”

當(dāng)?shù)臍饧睌模活櫮镉H的阻攔,執(zhí)意用煙桿捶打著香葉,紹許眼淚汪汪地望著哥哥,那張小臉憋得青虛虛的,發(fā)現(xiàn)弟弟正瞧著自己,趕忙又作起了鬼臉。

“還敢笑!看老子不打死你!”

那天香葉沒能吃上飯,他跪在桌子底下,咽著口水望向一桌熱飯,紹許和往常一樣大快朵頤,香葉看到弟弟吃飽,這才安心了。

晚上的時候,爹靠在炕頭打盹兒,兄弟倆根本睡不著,他們尚還沉浸在白天智斗野狗的戰(zhàn)績中興奮難耐,兄弟二人和往常一樣,悄悄打開門扉,跑到了后院的柴里。

“喏——”

紹許都褲兜里掏出一塊熱乎乎的酥餅,又從柴火堆里端出一副碗筷,那碗里熱氣騰騰的,里面裝著的是晚上吃剩的飯菜。

紹許和往常一樣,主動幫娘收拾,背地里早都給哥哥準(zhǔn)備好了“小灶”。

香葉咧嘴一笑,抄起碗筷吃得小臉抹油。

“你說爹自打當(dāng)了捕快以后,咋就不笑了嘞?”

紹許捧著臉蹲在一旁,費解地問道,香葉驚奇地夾起一塊肉皮,高興得合不攏嘴:

“管他干嘛,反正之前也沒好到哪去,只不過是當(dāng)差以后手勁大了些,以后要是我頂替,一定比他還嬲塞!哇——有肉咦!”

紹許心疼地看著哥哥,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香葉多少次替自己挨打了,他忍不住伸手摸向那支腫脹的手臂。

“疼不?”

“嘶——你搞么子!能不···”

香葉呲牙咧嘴,剛要罵人,卻見弟弟淚眼汪汪,他怔了一下,把嘴角殘留的飯渣擦干,惡狠狠地說:

“不疼!老子才不怕疼呢!”

···

自那以后,孩子們再也不懼怕巷子里的那條野狗,他們總會保持那個勝利的姿勢,昂首挺胸地追隨在香葉的身后。

每每有大人路過,見到孩子們張牙舞爪的樣子總會發(fā)笑,年幼的他們將這些嘲弄理解為欽佩,于是更加歡呼雀躍了。

多年以后紹許還記得,石馬鋪坊間,流傳著孩子們口耳相傳的英雄故事,那故事的主人,是自己的哥哥。

而他一直是那個見證者,多年以后,他仍舊懷念兒時的場景。

然而這種長久的安全,并不會長期延續(xù)下去,孩子們總是善忘的,即便他們依舊欽佩香葉,可這不耽誤無知的揣測。

“也許那條狗根本不會咬人。”

“我也這么想,它就是看著兇罷了,香葉還沒它高哩!”

伙伴間的竊竊私語,不巧被香葉聽見,他憤怒的扭過身子,煞有介事地說:“不是嘞!那狗兇得很,會咬死人的!”

香葉想通過抬高一只野狗來使得自己的“壯舉”看起來更偉大一些,答案顯而易見,嬉笑的孩子們并不會令她如愿以償。

“你放屁!它才不會咬人呢!香葉就會說大話!”

“是嘀是嘀,我娘說了——大狗都是看著兇,其實很聽話的,根本不會咬人!”

孩子們尖銳的笑聲令香葉無比沮喪,他憤憤不平地舉起臂彎,想要威懾自己的同伴,卻又換來同伴們的更加過分的嘲弄。

“你們會后悔的!”

香葉氣急敗壞,他拉起弟弟的手,轉(zhuǎn)身離開了巷子。

紹許怯怯地跟在哥哥身后,他分明瞧見了前面轉(zhuǎn)角的地方,那只受挫的野狗正諦視著他們,他想要讓哥哥回轉(zhuǎn)心意,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巷子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

原來那些孩子們?yōu)榱俗C明野狗不會咬人,居然撿起了石頭丟過去,野狗受驚,嗷嘮一聲狂吠,當(dāng)即撲向了那群無知的孩子。

“救命啊——”

“香葉呢?快跑啊!真的會咬人啊!”

哭喊的聲音回蕩在巷中,紹許急忙想要跑去幫忙,卻被香葉一把攔住。

那天紹許從哥哥眼中看見的忿懣,仿佛貫穿了他的一生。

驚慌失措的孩子們四散跑開,尖叫的聲音終于引來了大人的注意,他們驅(qū)散了那條野狗,救下了嚎啕痛哭的孩子們。

有人受了傷,有人低聲垂泣,他們的哭喊一直縈繞在紹許的耳畔,他看到臨近身邊正有一個無助的娃娃無人照料,紹許猶豫再三,還是牽起娃娃的手追向了走遠(yuǎn)的哥哥。

三個娃娃走進(jìn)了隔壁的巷子,正當(dāng)香葉憤憤不平想要唾罵的時候,那條野狗不知從何處一瘸一拐地冒了出來。

從那身凌亂的毛發(fā)和血跡中不難看出,這條野狗受了傷,此刻的際會,更激起獸性的報復(fù)欲望,香葉氣喘吁吁地攥緊拳頭,他擋在弟弟和那娃娃身前,再次撐開臂膀。

“嗡嗷!”

野狗狂吠,再無懼色,香葉駭然變色,后退了兩步,急忙沖紹許道:

“你們快走,我收拾它!”

紹許哭哭啼啼沒了主意,不敢動,也不想留下香葉,香葉看不得弟弟軟弱的樣子,一把將他推倒,連罵了幾聲,紹許才拉著另一個娃娃慢吞吞離開。

“哥——”

“滾!”

香葉趕走了弟弟,目光中的兇狠,宛如先前趕走那條野狗時一樣。

待得弟弟走遠(yuǎn),香葉這才回頭,那只野狗嗷嗷待哺,嘶吼著就要撲來。

危機(jī)時刻,香葉毅然決然地想要和野狗搏斗,就在他準(zhǔn)備動手的時候,巷子里的一戶門扉敞開了。

一個吊眼橫眉的漢子走出來,似是被外面的吵鬧所吸引,看到一人一狗就要開打,漢子急忙喝止了香葉。

“你這娃娃,不想活嘍?”

香葉死盯著那條野狗,不挪寸步,此時漢子轉(zhuǎn)身拿了個什么東西,然后走到香葉面前,還想斥責(zé),但看這娃娃狠辣的表情,幾乎令他為之動容。

漢子默默嘆了口氣,半蹲下來,把手里的羊骨頭遞給了香葉。

香葉錯愕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大人,不知這是什么意思。

“娃娃,學(xué)著點吧!”

那漢子咧嘴一笑,揮舞了幾下羊骨頭,那野狗忽而停止了躁動,像是被施了咒語,試探地來到了漢子的面前,它叼過那根羊骨頭,只看尾巴撲棱棱來回擺動!

香葉訝然地望著面前的大人,顯然無法消受這樣的逆轉(zhuǎn),漢子哈哈大笑,又拿了一根羊骨頭遞給香葉,讓他也試試。

香葉遲疑了許久,才敢試探著伸出手,那野狗躥過來的時候,還把他嚇了一跳。

看到野狗啃食骨頭的乖巧樣范,之前的那股子窒息頃刻間煙消云散,香葉也跟著笑了起來,他佩服地抬起頭,順著日光望向那個慈眉善目的漢子。

“你叫么子?”

香葉毫不客氣,漢子撫摸著香葉的小腦袋瓜,他篤定自己日后一定還會見到這娃娃,于是他拍了拍腰間那桿巨大的煙袋鍋,瀟灑自若地說:

“你就叫我煙鍋子老爹吧!”

···

紹許和另一個同伴哭叫著跑出巷子,想要找大人幫忙,可隔壁的巷子已經(jīng)沒了動靜,幾聲呼喊,都不見人來,紹許頹敗地坐在地上,年幼的他沒有半點主張。

另一個娃娃是最近聽聞了香葉的壯舉才加入他們的,之前并不相識,兩個孩子背靠著背坐在地上,任冷風(fēng)吹打,紹許久等了多時,實在捱不住了,這就要起身回去找香葉。

就在紹許起身的剎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轉(zhuǎn)角,紹許的眼淚“唰”地一下奪眶而出,他拼命跑到哥哥的面前,一把抱住!

“哥——”

香葉安撫著弟弟,神態(tài)輕松無比,紹許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大哥,一身桀驁不馴依舊,未見方寸錯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香葉在弟弟的臉上看出了崇拜和敬仰,這種情緒不斷挑撥著他年幼的氣概,于是他耿直了脖子,抹過一把鼻涕,驕傲地說——

“我把那野狗打死了,以后再不用怕啦!”

香葉攬過驚愕的弟弟,不僅是紹許,另一個娃娃也對香葉佩服得五體投地,三人有說有笑,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了。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們一起回家吧!”

走到一半,香葉忽然回頭問道,那娃娃笑嘻嘻地跳到兄弟中間,把頭發(fā)往后面攏了攏,憨厚撲紅的小臉上,莫名有一股子胭粉味道——

“我呀?他們都叫我小薈兒!嘿嘿——今天我偷偷抹了娘的胭脂,香不?”

“小薈兒···”

香葉默念了兩遍,在心中記下了這個名字。

那天和風(fēng)微醺,夕陽歸途正暖,三個弱小的娃娃在晚風(fēng)中蕩漾出細(xì)長的影子,紹許脫下小衫給小薈兒披上,香葉為自己的弟弟感到無比的驕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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