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曾是一座闊綽的宅子,如今的破敗,是對往日雍華的追憶。
龜裂的池子里橫陳著幾條干癟的金魚,在敗葉中詠唼干渴,雨廊臺上橫斷的名貴杉木同樣供以緬懷,周圍置放的器械上刻印著不同府衙間的徽飾,暗示著這里幾經易主的過往。
三進三出折彎腰,一目天井蕩秋月。
庭院正當中的水缸攀浮藻綠,昭顯出連月以來的大旱無情,四方瓦壟沾潤地磚,在漫長的沖擊后形成一個不深不淺的坑窩,逐漸干涸的積水在平靜中倒射出一種瀕危的錯落。
入眼正房休止啰唣,回顧廂房門扉緊縮,唯有下房大開惝恍,巡查整頓,進出的官兵嚴陣以待,每逢經過,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都令人倍感緊張。
舊主的畫像僅供憑吊,堆積在墻角遮蔽雜物,精美絕倫的器皿盛貯露水,輾轉落于塵土。
它們在用蒙蔽的精致告知世人,當災難降臨,最先被拋棄的,往往是那些詮釋財富的象征。
紹許和香葉并肩行走,引路的官兵聲勢奪人,收了他們的兵械,還將婦孺老幼分別隔開,紹許看見有人在細鳳的腕子上畫了字符——
八十八,這是一個吉慶的數字。
“我怎么覺得咱們不像是來避難的,反而像是俘虜?”
香葉點點頭,注意到雨廊里站著的師爺,他背負雙手,正瞇著眼睛望向此處。
“現在情況不明,暫不要輕舉妄動,若真有什么名堂···”
香葉緊盯著安置兵械的角落,紹許開始懊惱自己冒失的決策,他發現這個地方十分蹊蹺。
若說是前沿陣地,把守要害的官兵松懈怠慢,唯獨引路這一隊官兵守備森嚴,好似對他們頗為忌憚。
可若是安置平民的機關所在,四周環伺未見有一個百姓,難道他們才是這里唯一的過客?
那些平民都去哪了?
造冊登記后,姍姍來遲的師爺給出了答案:
“目前戰事緊張,諸多俗冗,來此避難的百姓都統一安置在密道中了,等到朝廷派下人馬,打了勝仗才能放他們出來,不然落到叛軍手中,難免傷反紀綱,你們若想在此逗留,稍后也要暫避密道之中,不過這都是明天的安排了。”
紹許等人被安排在了其中一間下房,女眷則被帶到了另外一間配房,唯獨椒爺怒目圓瞪,執意強留在此,宅子里的官兵悻悻而歸,退出門外的時候,那陣冷笑險令椒爺暴起。
師爺坐在大伙面前,不急不緩地吹著茶氣,如今迫在眉睫的戰況對他而言反倒成了一種消遣。
“眼下班塵亂起,冠傘凋零,卑職愿為大人分憂,略盡薄力。”
香葉客套官話,師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一直很欣賞香葉,雖說是個捕役,倒也有幾分麻利手段。
可是他這位兄弟···
“你們先休整一番,回頭矧有要事相商。”
師爺轉身就走,又被椒爺喊住,直問他是否見過雕爺,若不在此處,她可不打算在這陪著一群穿官衣的唱大戲。
師爺歪著腦袋,對于刁民,他自有一套唬人的說法:
“我說這位···女俠?如今四方戰亂,戰死疆場的好兒郎不計其數,當然也少不了那些餓死的病死的無辜百姓,如今府臺大人已盡全力搜救,可若要衙門再派出人手專門尋找某一個人,此舉是不是有些鋪張了?”
“哼!別的老子不管,府臺在哪?我得問個清楚,這地方忒不對勁···”
椒爺站起來,話趕話說到一半就被師爺甩袖打斷了——
“想見府臺大人?府臺大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當這是哪?這可是衙門!是朝廷的法度!再不改掉這一身澆風薄俗,遲早要你嘗嘗衙門的哭喪棒!老實在里面呆著,自有爾等猷用,再不識抬舉,小心官法如爐真無情!”
師爺拂袖而去,待得椒爺氣急敗壞,才發現房門已經被人從外面鎖死了。
“他娘的!有種放老子出去!”
椒爺惡狠狠拍打著門框,香葉走過來透過紙窗查看外面的情況,過后眉頭深鎖地搖了搖頭:
“外面巡查的官兵怎么停了?就快到晚上了,為何要選擇這個空檔休整?而且我看他們的佩刀都解下來了,萬一遇到危險如何是好?”
紹許忙湊過來看向外面,倒吸了一口涼氣:
“薈娘還在隔壁,這可怎么辦?”
此時一直躲在最后面的黃九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喃喃道:“這地方之前好像住著一個販煙土的山西客,有朝廷的文書在手,也不至于學那老什子販私鹽的挖地道呀!再說了,三進的宅子,就算挖通了密道,能藏多少人?我剛才瞄了一眼灶房,哪有吃食?”
“除非他們不需要燒火做飯···剛才師爺說什么來著?自有猷用?這話難道不值得深究嗎?”
煙鍋子老爹吐了一個煙圈,好在他的煙袋鍋不具備任何威脅,這句話說出來,大家都沉默了。
世道如今,埋怨亦是無用,走到這里是所有人共同的選擇,他們必將承受后果,無論好壞。
靜悄悄的角落里,忽然又傳出一個虛弱的聲音: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進了這吃人的宅子,還想活著出去?”
···
師爺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勉強維系著體面,他不敢直視那個束裹幞巾的信使,更不敢保留忤逆的勇氣。
“府臺大人還好嗎?”
師爺擦了一把汗,忙不迭點頭:“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信使把玩著手中的紙鳶,慳吝慷慨:“可我總覺得他不太尊重我們,凡事要你這個師爺出面,他反倒坐享其成。”
“這···”
師爺的巧言令色在絕對的鎮壓下失去了優勢,他小心翼翼地聆聽著信使的語氣,想要捕捉出真實意圖。
“無所謂了,地圖我已經拿到手了,其他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對了,你找出昨天出手擊殺女官的罪魁禍首了嗎?聽那些回來的人說,好似是一伙流民所為,如此忤逆不端,決計不可輕繞。”
“目前還不清楚,小人正在努力搜捕,不過您放心,一旦有了消息小人自當···”
“奉上你的人頭?”
信使的挪揄令師爺酣然變色,雙膝忍不住打顫,險些跪倒:“大人您別開玩笑了,小人一定盡全力彌補!這不,我們又找到一批女眷,希望能給大人您排憂解難,這也是小人理所應當該做的。”
師爺的虔誠不禁令信使動容,他轉過身,表現出滿意的神色:“噢?如此甚好,帶我去看看。”
二人隨即來到收押女眷的左右側房,隔著很遠的距離,便聽到喜樂哭喊的聲音,信使點了點頭:“幼女更好,頒制大典恰好需要這樣的奉獻,你做的很不錯。”
“欸——應該的!應該的!”
師爺點頭哈腰,陪著信使來到窗前,透過窗欞紙,信使注視著屋內的情形,發現里面關押著四名女眷,師爺說尚有一烈婦關在男丁處,如有需要,即可安排。
僅此幾人,顯然不夠彌補師爺的虧欠,信使頓挫的表情中沒有一絲值得品玩的成分,他默默地看著窗內的婦孺,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兇險。
再回頭的時候,信使重新審視起面前的師爺,他需要絕對的忠誠,還有無法撼動的虔誠,很遺憾,面前的師爺并不具備這個條件。
“你確定要加入我們嗎?我是說···任何形式的加入。”
“小人肝腦涂地!”
師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虔誠的跪拜在信使看來充滿諷刺,他獰笑著扶起師爺:
“今夜子時,通知府臺準備迎接,我想在暴雨將至以前拿下這里,以振軍心。”
“明白!”
信使帶著師爺的承諾凱旋而去,直到那詭秘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師爺才敢抬頭。
兀自發抖的膝蓋根本不受控制,失落的權威,在等候示意的下人面前尤其可笑。
“大人,新來的女娃娃哭喊不停,有個婆娘說必須得給她們食物,男丁那邊也在鬧著要開門,要不要來手狠的?”
師爺拖著疲憊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他本想按照前例懲治刁民,就像之前那樣,可當師爺抬起頭的時候,正好瞥見府臺大人房中透亮的燭光。
“罷了罷了···一群女眷,就放她們出來走走吧,只要不出宅子,怎么都行,過了今夜就好了。不過那幫男丁還是先穩住,順帶把香葉叫過來,我得和他談談,真到了那邊可得有人護我周全。”
“得令!”
官兵退下,師爺改換精神,正襟危坐等待香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