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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7

“哥……”他迸出淚來,經國又羞愧又傷痛,他知道祖母和竇氏在周翰心中的分量。

“不怪你!你帶她們回來就好。”在那種情況下,經國能把她們的骨灰帶出來,實屬不易。周翰拍拍經國的肩,他記得從前經國就這樣安慰他。

夜很長,死一般沉寂著、無限拖延著,熬不到頭。周翰悶不過就去把窗簾拉開,“中庭地白樹棲鴉”,周翰再沒見過如此清冷的月色。他很想去原野上疾步走一走,但怕驚動了已經無限自責的經國。

他幼時最依戀的兩個人去了,瓷罐就擺在眼前架上,之前他打開看一眼,心里疼得要命。他在別人眼里無所不能,其實他一直都從親愛的人身上汲取力量,曾經是祖母、乳母,現在是澧蘭,是她們以深沉的愛鑄就了他!

祖母是最疼愛孫輩、最肯成全孫輩心意的人。她雖希望兒孫繞膝承歡,但絕不縛住他們求學的腳步,寧可一年年盼他們歸來。他不肯娶,要一直等澧蘭,她就不逼他;他婚后一直無嗣,她一句也不問。每次經國電報上最后都要寫祖母惦記維駿的話,事無巨細都要關照:細細說明如何給維駿拍奶嗝,剛出生的孩子不要用枕頭,用手絹疊一疊,放在頸下即可,后來要用小米做枕頭,孩子睡出來的頭型最漂亮;切切地叮囑小囡的胎發一定要留著,孩子不出百天不要豎著抱,豎著抱時大人要用手托住孩子的頭和頸項,半歲以后一定要添加輔食;問小囡會翻身了嗎,會爬了嗎,出牙了嗎,會走了嗎。經國調侃說自己還沒結婚,已經會養孩子了,而且比尋常的婦人還要明白,畢竟祖母親手照料了五個孩子成長。周翰哀傷地笑笑,結果她到死也沒能看見自己的曾孫。

自己娶妻時,乳母比誰都高興,逢人便夸新婦又美貌又有才學,端莊賢淑、寬容大度。她心底的意思大概是劉家、張家、龐家那些驕矜的女兒絕配不上自家的少爺。她是良善的婦人,自己的孩子不幸早歿,就一直拿他當親生的。他年幼時淘氣,被先生用戒尺抽腫了手,乳母見了落淚,立刻就去找先生理論,說哪有不淘氣的小孩子,需要用大刑嗎?先生是碩學鴻儒,被父親重金請來坐館,何曾受過婦人的氣,一時便要辭館,被父親好言勸慰。父親發怒要趕乳母出門,祖母止住說“正是憐子心切,才會亂了規矩。周翰有疼愛他的乳母,是孩子的福分,別折了孩子的福氣”。

她把自己的兄弟長根叫來服侍他,并非想倚仗顧家的勢力,憑著祖母的賞賜,長根過得很不錯,乳母只是想讓他身邊多一個肯替他著想、待他親厚的仆人。澧蘭懷孕了,乳母每天的工作便是給孩子做衣服。單是僧領小襖就做了無數件,單的、夾的、棉的都有。她是選料子、配顏色、繡花的高手,顧家開在南潯的綢緞莊被她淘了個遍,顧家在前朝留下的好料子也被她從庫里翻出來。虎頭鞋做了十幾雙,每只鞋上都有個大大的“王”字。老虎的眼睛斜吊著,黑白分明,十分有神采;支棱著耳朵,齜須上翹,威風八面。鞋子的面料用大紅、明黃、黑金、湖藍等各色緞子,款式、配色絕不雷同。澧蘭最喜歡湖色的那雙,愛不釋手,“居然還有尾巴!”妻子笑著說。仆役們每次進城,都要捎來孩子的衣服,乳母說商店里賣的成衣肯定不比自家的手藝好、用心。周翰的眼睛濕了。

妻子把手搭上他的肩頭,周翰反手握回去,“所有一切都怪我,澧蘭。三六年下半年我就已經把顧家的絕大部分產業賣掉,我卻沒有及時帶你們走。我滿可以留經國在國內處理余下的資產。”

“哥哥,不怪你,你別這么說。是我那時對你心懷芥蒂,不愿意跟你去美國。祖母和母親也不肯走。”

“跟你沒關系,寶貝,你受了很多委屈。”他轉身撫妻子的臉,“我沒有經國聰明,我居然沒想到可以帶祖父、父親、媽媽的骨灰去美國。否則,祖母和母親怎么會不愿意?”

“經國帶骨灰回來是不得已的辦法。中國人不愿意火葬。”

“澧蘭,我小時候,父親領我去揚州,到梅花嶺上尋史可法的衣冠冢。”

澧蘭的眼淚立刻滾出來,她知道周翰要說什么。

“史可法說‘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亡國之臣不可言忠’。澧蘭,我一輩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國破在即,何以家為!”

“哥哥,你快四十二歲了……”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

周翰擁她在懷,“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我是圣約翰的學生代表,本來要赴京請愿,父親一句話,我就回家了。后來‘北伐’、內戰,我是生意人,一心做我的生意。‘九一八’、‘一二八’,東北淪亡,我茍且偷安。長城抗戰、喜峰口血戰,我固然關心,但顧家的家業在我心頭更重。現在,我避無可避,我不能眼看千萬人為國家流血犧牲在前,不能眼看親人受屠戮,自己卻無所為!”

他知道他的女孩兒不會阻攔他,“好嗎?澧蘭?”他要那些雜種們血債血償!

“朱光潛先生講‘此身、此時、此地’,對我們來說,抗倭救國就在此時此刻,即是此身!”

他心愛的女孩,周翰捧著她的臉,把淚水從她嬌嫩的臉頰上拭去,他把她緊箍進懷里,深切地親吻,他善解人意的寶貝,他一生的摯愛!

1941年12月初,陳納德率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到昆明。20日,志愿隊和日本人第一次空戰,入侵的10架日機被擊落6架,擊傷3架,而志愿隊無一損失。一戰成名,志愿隊從此被稱作“飛虎隊”。自飛虎隊入駐昆明后,空襲減少,周翰稍稍安心,把妻、子和母親托付給俊杰。

澧蘭說眼看著要過臘八節了,過了臘八就是年,能不能過完正月再走,既然決定了要去參戰,不差這兩個月。母親和她也能從容地幫周翰兄弟倆打點行裝。周翰笑笑,是去參軍,需要打點什么行裝?澧蘭說男人們出門在外,家里就冷冷清清的,讓小囡熱熱鬧鬧地過個年吧。她多拖一天,周翰就少一天的危險。周翰愛妻憐子心切,爽快地答應了。他也要在出征前好好地找找妻子麻煩,戰時可更多些念想。既有乍見之歡,又能久處不厭,最好的感情就是這樣吧?澧蘭是長嫂,長嫂開口,經國沒話說。周翰兄弟日后要感激澧蘭的拖延。

澧蘭立刻就忙起來,先拉著周翰和經國去黑市上給兄弟倆的手qiang配子彈,每只槍都配了兩百來發子彈。她還要多買,被周翰攔住,“太沉了,還要帶別的東西。”也許到了部隊,手qiang就會被軍官們收為己用,畢竟他的勃朗寧大威力手qiang是稀罕物。他不說出來,怕妻子擔心。澧蘭挑了兩把軍刺,英式“恩菲爾德”P1907刺刀和美式M1917刺刀,兄弟倆一人一把。澧蘭又買了兩頂德軍M35頭盔,搜羅了兩雙極為罕見的、德軍為隆美爾的非洲軍團特制的高腰沙漠靴,“真好!商人真是萬能,什么樣的戰略物資都能弄到市場上來!”澧蘭感慨。周翰猜這兩項也不可能長久留在自己手里。

“木蘭從軍嗎?買這么多裝備?”周翰笑著說。

妻子立刻就惶恐不安。

“放心,不會十二年。我一、兩年就回來了。”他趕緊安慰妻子。

她再買一只□□手qiang,“這把槍我自己留著用,等回家你教我使槍。”

“練習槍法需要很長時間,而且槍的后坐力大,你握不住。”周翰說。

“我雙手握槍,近距離開槍不需要準頭。”

周翰默默地看著妻子,然后把她圈進懷里,本來保護妻、子是他的責任。

澧蘭緊貼著頭盔表面做一層同色蒙布,“江沅說這樣頭盔在陽光下不會反光,不會成為對方攻擊的目標。”她微微蹙眉,心里很怕,為著周翰出征,她特意發電到重慶咨詢林江沅關于裝備的事。“江沅還說,作戰的時候不要系著頭盔,因為炮火的沖擊波會把頭盔狠狠地擠壓在頭皮上。如果沒有系頭盔,那么炮火帶來的氣浪會把頭盔吹掉,不至于使人受傷。彈片穿過頭盔時,如果沒有系頭盔,頭盔會隨著彈片的慣性被打掉;可一旦系著頭盔,彈片的沖擊力會扭轉頭盔而損傷人的頭頸。還有,近身搏斗的時候,系好的頭盔帶會成為對手攻擊時的輔助,被人抓到頭盔帶就等于把脖子暴露給對方,”她深深吸一口氣,“很危險。”

最后這一點,周翰也懂。“我不在家時,你少跟那物理專家聯系!別卿卿我我的!”

“說什么呢?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你亂講!”

“對,他就是個不懷好意的使君!”他就要出征了,周翰對林江沅那本已消淡的妒意陡然升起。

“我心里只有你,哥哥!”澧蘭親他一下,周翰心里稍安。等澧蘭完工后,周翰兄弟驚訝地發現除了表面的蒙布,頭盔里面還有兩塊同色的布片垂下來,遮住兩側和后頸。經國悄悄捅一捅兄長。

“這布片做什么用,寶貝?”周翰摸一把布片。

“防曬、防蚊蟲啊。緬甸的太陽毒辣,蚊蟲很多。我看報上日本人的軍帽就有這樣的兩塊布。”

“這樣好嗎,蘭姐?我們看起來軍容不整吧?”經國忍不住了。

“列陣的時候,你們可以把布片掖到帽子里啊。行軍打仗不是進宮選秀,講究什么儀表!”

他們兩個大男人“進宮選秀”?經國看一眼兄長,周翰笑笑。笑什么笑!要是還在“選秀”的年代,蘭姐早就進宮母儀天下了,可有你什么事?經國腹誹。

澧蘭特意找到國民政府中央軍的軍服,量一下胸兜的尺寸,周翰納悶。澧蘭拽著周翰去鐵匠鋪,要鐵匠按這個尺寸打造厚1厘米的鐵板,要四個。

“寶貝啊,鐵片擋不住子彈。”他笑,他猜澧蘭恨不能給他鍛造一副鎧甲。

“可以擋住飛濺的彈片啊,跟頭盔一個道理。”妻子輕輕說。

“不同的隊伍軍服不一樣,不完全統一。”

“那我把它們縫在布袋里,你們帶上針線,等發了軍裝,就自己縫在口袋外面,好嗎?”澧蘭近似哀求。

“聽見沒有?經國!”周翰對著微微露出笑容的經國瞪眼,畢竟妻子一番心意,他一定照辦。

“嗯。好!”經國趕緊收束笑意。

“為什么做四塊?”人只有一顆心臟。

“一旦不小心弄丟了,還有一塊。”

他們隨后去金碧路“曲煥章大藥房”買“曲煥章萬應百寶丹”——后來被稱作“云南白藥”,去“永安堂”買“虎標萬金油”,再去醫院買紗布、繃帶、清創藥和奎寧丸。澧蘭讓女傭們趕著做布鞋,兄弟倆每人兩雙,要厚厚的鞋底,“可惜昆明沒有‘內聯升’,內聯升的鞋底有32層!”她嘆息。澧蘭還準備了美元和金條要兄弟倆帶著。

“好像去度假。”經國說。

“一旦需要,卻沒帶著,該多后悔。”澧蘭寧肯兄弟倆當逃兵跑回來。他們不過是世上之匹夫匹婦,家國大義與她何干?忠孝節義她寧肯忘掉!萬里江山、千年國祚也抵不過眼前的男子,她愿傾盡所有換來與周翰長相廝守!

澧蘭讓經國用相機給他們一家三口照了很多像,去照相館洗出來,挑最好的一張裹進塑料紙里要周翰帶在身邊。

夜晚,柔和的燈光透過帷帳照在澧蘭身上,妻子膚色玉曜、柳亸花嬌......歲月掩不住她的光艷,她常開不敗、花期很長......妻子于情動時在他耳邊說,“哥哥,我為你而生,只為你!”

“夫妻”二字承載的內容言說不盡,有相互的扶持、依賴、仰仗、包容、理解、親密......他們隔天便歡好,后來澧蘭不許,變成自周翰40歲以后照例的每三天一次,她怕丈夫傷了身體。就連這照例也是澧蘭強行規定的,若依周翰的性子,他絕不肯。周翰慶幸自己聽從澧蘭的建議,沒有早些離開,這多出的兩個月使他得以與妻子從容地、漫長地告別。

周翰去辭別龍繩武,龍繩武見周翰去意堅決、無法挽留,便說既然要入伍,最好去裝備好、士兵訓練有素、戰斗力強的隊伍,否則白送了性命。去年年底新組建的38師,前身是財政部的稅警總團,其實就是宋子文的私人武裝,擁有兵力三萬余人,被宋子文經營成一支連甲級正規軍都無法比擬的精銳部隊。稅警總團先后有兩任總團長畢業于西點軍校,校官們大都有國外軍校背景,或由歐美留學生擔任,就連初級軍官也多出身東北講武堂,軍事素養不差。軍事顧問團由八名德國軍官組成。稅警總團的武器裝備均由財政部自行采購,精良程度非一般部隊可比。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第四團團長孫立人畢業于弗吉尼亞軍事學校,他把中國的傳統教育和美國軍校的教育方式結合起來,形成一套非常有效的訓練制度和方法,被譽為“孫氏操典”。“一、二八”事變、江西剿共、淞滬抗戰中稅警總團都有不凡表現。國府遷都后,孫立人赴長沙重整稅警總團,后來將一半軍力拆分給戴笠,剩余的改編為38師,由他本人出任師長。38師編成后不久即參加軍部戰力校閱,名列第一,立刻從丙種師提升為加強師,編入赴緬遠征軍。

前天38師剛抵達距離昆明不遠的安寧,他愿意推薦周翰兄弟入伍。“孫立人在貴州都勻練兵時,曾來云南招兵,本來軍政部不批復他的征兵請求,他求助于家父,家父同情他,給他們開了一點縫隙,稅警總團得以從云南招募了兩千新兵。所以這點薄面他肯定會給我的。”龍繩武親筆寫一封信讓周翰帶去給孫立人。他特地送周翰一把外形緊湊小巧的德國紹爾38H手qiang和匹配的子彈給澧蘭防身,說是自衛手qiang中的經典,38年德國紹爾索恩公司才推出,他的朋友專程從國外捎來,國內幾乎見不到。澧蘭就讓周翰把她才買的□□手qiang也隨身帶著。

昆明三月中旬,春風用盡全力刮遍了所有的角落,春草從土里冒出來到肆意蔓延,纏著樹根樹干而上。這樣的日子剛好去圓通山賞櫻花和海棠,去金殿看翠谷幽林,他們卻別離。“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什么也擋不住你邁向我的腳步!”就像她剛懷孕時便確信自己必然會為周翰生個兒子,女兒她連想都沒想過,果然!所以這次亦然!周翰看著妻子,這般溫暖的神色,自她14歲起他便如斯待她。這些年她一直在他的呵護中,如女蘿依附著這蒼松般的男子,與他枝枝相糾結,纏綿成一家。

“在城里和鄉下間往來一定不要自己走,讓俊杰陪著你。”他再切切叮囑澧蘭一遍。他擁抱過妻、子后就背起行囊上路,他不許自己遷延,他也不肯回頭,他怕回頭就走不掉了。幾十步后他終于忍不住轉身,云發逸麗,淑質艷光的女子站在浩浩長路的起點對他微笑。二十三年前初相見時,他便打定主意要守著這小女孩過一輩子,跋扈的命運之主卻不許任何人躲過他的車輪,他偏安一隅要避過戰亂,運命之神就駕著戰車找上門來。除非他能拋卻一腔忠勇,他拗不過命運的擺布。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妻子,倒退著走了十幾步,終于狠下心別過頭。

“母親,我懷孕了。”澧蘭望著周翰的背影說。

“周翰知道嗎?”

澧蘭搖頭。

“你怎么不告訴他?”

“我說了,周翰就會留下,可他心意難平。我知道‘忠孝悌義’在周翰心里很重,我怎么能攔他?”這次懷孕沒有人狂親她肚子了,沒有人每天摸著她肚子傻笑了,澧蘭心里落下淚來。她生子后才知道周翰有多期盼孩子的到來,因為他小時候沒有被父親好好疼愛過,他就把缺失的父愛補償到維駿身上。

“澧蘭,你們一定會重逢!要不了多久,周翰他們就會回來。你們命中注定要白頭相守,誰也攔不住,上天也不行!”陳氏握住澧蘭的手臂。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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