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月中旬澧蘭誕下一個男孩。周翰為其取名“維駿”,出自《詩經·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希冀他肩負起家族傳承的重任。
澧蘭當天凌晨破水,陣痛了四個小時,到晚上10點半生下孩子。周翰要進產房陪澧蘭一起,澧蘭堅決不允。她聽說那畫面不好看,不愿周翰看見自己的不堪,她希望一直保持他們在性事上的美妙。
周翰在產房外煎熬,心里油煎火煮,孔媽安慰他說別的女人折騰得更久,澧蘭算是很順利。周翰感慨澧蘭一個人在里面孤身奮戰,向死而生,為自己產子。他從年輕時就一直以為自己愛澧蘭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熟料每過一個階段,他就發現自己對澧蘭的情感更上層樓。當醫生出來告知他母子平安時,他當即迸出眼淚。
周翰把澧蘭在病房里安頓好,就俯下身環著她的脖子,抱著她的背,“寶貝,我們以后再不做了。”
“為什么?”澧蘭明白他指什么。
“我怕你懷孕,生產太危險。”
“傻哥哥,哪個女人不生產,只我嬌氣?你不做?可我很想你啊。你要逼我主動嗎?也好,我知道你喜歡我主動的。”
周翰微笑。
“醫生還說我產道相當有力量,”澧蘭非常自豪,“因為我很肯用力,沒有遷就自己,否則就為難孩子了。”她嬌聲說。
周翰明白她要討憐愛和夸獎,他就緊緊摟著她,撫她的發,吻她的臉,輕吻她的唇,“寶貝,我愛你,愛極了!謝謝你送給我人生最好的禮物,我的小兒子。”
“你喜歡嗎?”
“太喜歡了!寶貝,辛苦你了。”周翰一直抱著她,不肯松手,直到護士走來說最好讓產婦躺下休息,澧蘭就去羞他。
澧蘭給維駿哺過初乳后,周翰再不許她哺乳。她快三十三歲了,一年前剛小產過,周翰怕她身體弱。周翰早早就訂好乳母,他出的價格高于尋常,沒人能拒絕他。
周翰太疼愛維駿,幾乎所有的事,他都替孩子做,親力親為。澧蘭打趣他說,如果哺乳他也能的話,他絕不會假手于別人。
“你知道,我父親不愛我母親,所以,他們不是很疼我。”周翰聲音低沉。
“沒事,我心疼你!在我心中誰也沒有你重要,周翰哥哥!從我十四歲起就這樣。”澧蘭十分心疼地把周翰的頭抱在懷里。
自1938年9月底,日本對昆明實行無差別轟炸,投下103枚炸彈后,周翰和澧蘭已經習慣了躲空襲的生活。
第一次空襲后,昆明多處房屋被毀,尸橫遍野。炸彈在地上留下碩大的彈坑,隨處是火,遍地是煙,刺鼻的硫磺味經久不散。慘叫聲、呻吟聲不斷,地上尸首不全,血肉模糊。有父親、孩子伏在已經死去的母親身上哭泣;一個老人滿臉灰敗,從亂墳堆里有氣無力地緩緩爬起來。
澧蘭看到掛在樹枝上的殘肢斷臂驚呆了,周翰趕緊捂住她的眼,把她攬進懷里。才七個月大的維駿被凄厲的警報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嚇得大哭,止不住。
他們租住的洋樓被炸彈夷為平地,所幸彼時大家都在防空洞里,沒有傷亡,兩家人深感慶幸。兩個女仆和廚娘都嚇傻了,她們執意要回鄉下,說死也要和家人死在一起。兩個婆子和廚娘離開后,仆役只剩下孔媽和維駿的乳母和保姆。
澧蘭讓孔媽做了幾個厚棉墊,自己親手做了個厚厚的棉耳罩。當警報響起,警示大家日本的飛機已從越南起飛、不到一個小時即會飛臨昆明上空時,周翰抄起裹上耳罩的維駿,拉著澧蘭,帶著俊杰的妻小,傭人們抱著棉墊,一起奔向防空洞。
他們在洞里坐下后,周翰總是讓澧蘭靠在自己懷里,即算是有人注目,他也全不在意。洞里潮濕,澧蘭生產不久,周翰怕她受寒。就是維駿,周翰也不肯讓澧蘭多抱一會兒,他親自抱在手上,他怕澧蘭手臂疼。澧蘭快三十三歲才生育,周翰怕她休養不好,以后坐下病來。
跑空襲久了,澧蘭苦中作樂,打趣說周翰很像木馬屠城時逃離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左牽右攬。“胡說!”結發這么多年,周翰第一次呵斥她,“你別亂講,澧蘭。我們永遠不分離!永遠不!”周翰緊緊摟住她,生怕丟了她。澧蘭趕緊打自己的嘴,又摟住周翰脖子,挨擦他的臉。因為埃涅阿斯逃離特洛伊時背負父親,拉著兒子,妻子跟在一旁,混亂中,他痛失自己的妻子。
一次一顆炸彈在防空洞附近爆炸,爆炸使洞口的泥土塌方,坐在附近的俊杰被埋在里面。大伙急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扒拉出來,等看到他無恙后,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
昆明大轟炸半個月后,顧、陳兩家人從寓居的誼安大廈遷居“篆塘新村”,這是KM市工務局為應對大量人口涌入,緩解城市住房緊張而規劃的,由“昆明建筑師聯合事務所”承建的,位于昆明近郊的第一個新型住宅區。
新村里鋪設下水道,有新村俱樂部和商店等配套設施,還有一個很大的“志舟體育館”,內設足球場、籃球場、網球場、旱冰場等。新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每戶均留有適當的庭院。由于售價不高,適應當時中等家庭的生活與經濟水平,“篆塘新村”建成后當即銷售一空。得益于周翰隨時投機房產的習慣,雖然彼時不需要,也要入手兩套,此時大家便有了居所。
新居除了廳堂、廚房和兩間浴室外,只有四間居室,一間做周翰一家三口的臥室,一間做書房,一間給孔媽,一間給乳母和保姆休息。相較以前的洋樓,居室的面積較小,層高較低。周翰在客廳里重新添置了鋼琴和古箏。院子不大,澧蘭雇人來栽種各色花木。
為了躲避空襲,周翰復又著手在崗頭村建屋。崗頭村,距離昆明城八里的小村莊,住著不少西南聯大的教員。自從國立長沙臨時大學于1938年3月底遷到昆明,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后,俊杰就重回聯大教書。
崗頭村外遍山青松,山上有涌泉寺,山寺庭院里有桂樹和梅樹,寺后有清泉。周翰和俊杰凡事向聯大的教員看齊,不事張揚,所以毗鄰的兩家農舍各自只得五間房。周翰唯一張揚的事就是又購置一架鋼琴拖到農舍。
院子很大,院子中心打一眼井,墻邊有叢叢翠竹。周翰讓人在兩家院子里搭浴室,澧蘭旁事都可以將就,除了清潔這項。他們的農舍被澧蘭帶著仆人們打理得極整潔。兩家婦人興興頭頭地從農家買來四頭小狼犬、幾只黑羊、一群雞、一窩兔子,還雇傭兩個粗做的鄉下丫頭在院外開辟菜園,每天來侍弄。周翰喜歡吃西紅柿,澧蘭特地種了兩壟。男人們都笑,澧蘭便說“我們這是積極響應政府的《非常時期經濟方案》,發展戰時生產,力求做到自給,以達到‘地盡其利’”。
話雖這樣說,自從顧陳兩家住到鄉下后,孔媽特意找了個人負責每天采購各種新鮮的肉類、魚、蛋、瓜果蔬菜送到鄉下。“哎呀,真豐富,太奢侈!”聯大教員家的嫲嫲們看到了常常要感嘆兩句。“奢侈?”她們是沒看到從前在上海每天早晨商販們排著隊往顧園送生鮮的陣仗!孔媽笑笑。
農舍外不遠處就是河,河上有長堤,堤上長滿高大筆直的松樹,周翰和澧蘭常帶著維駿在堤上散步。
周翰原本想在滇池邊選址造大屋,那里是有錢有勢的人聚集的地方,居住環境好。他帶著建筑師們正勘測場地,一群人簇擁著龍繩曾經過,“哎,顧周翰,你要在這里建屋?”
“是啊,龍少爺,躲空襲嘛。”周翰笑著致意。
“房子建好后擺酒時記得請我!”
“放心,絕少不了龍少爺你。你能大駕光臨,頓使寒舍蓬蓽生輝。龍少爺這是……”
“唉,滇緬公路開通,我少不了走一趟了。否則沿途的那些人怎么能放過路上運輸的貨物?”
“少將軍辛苦!這一方的安定富足全仰仗少將軍父子的英武。”倒是,滇緬公路沿途遍地的土匪正需要龍繩曾這樣黑白兩道皆混得開的人來震懾,他已經被推舉為云南司機聯合會董事長。
龍繩曾笑著拍拍周翰的肩膀走開,周翰立時打消建造大屋的念頭。滇池距離昆明城太遠,往返需要車,在昆明他有錢沒勢,無論建造大屋或買車都招人耳目,尤其建屋。龍繩武不是可以長久仰仗之人,周翰恐日久生變。
澧蘭太美,怕招致強勢者覬覦。周翰還記得他初來昆明時拜訪龍繩武的情形。他才進龍繩武的公館,迎面就碰見龍繩曾,云南王龍云的第三子,號稱“龍三”,是昆明最大的地痞流氓,性子暴戾,無所不做,除了他老子外誰都惹不起。
“哎,顧周翰,你也跑來昆明避亂?”
“龍少爺,好久不見。”周翰點頭微笑,“是啊,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只有令尊的治下最繁華太平。”
龍繩曾驕傲地一揮手,“走了。”他才走到門口忽然停住,“哎,對了,顧周翰,早就聽說你妻子是絕代佳人,我在上海時可惜錯過了。什么時候能有幸見一面?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我等你!”
走來迎接周翰的龍繩武臉上微微變色,周翰心中一凜,笑笑,“內人正懷孕,三十五歲才生第一胎,反應厲害,時時都在吐。蓬頭垢面的,脾氣也壞,恐怕少將軍見了會失望。”他故意虛增澧蘭的年齡,龍繩曾才二十五、六,估計不會對年長他不少的女人感興趣。
龍繩曾登時沒了興致,“算了!”他轉身離開。
“劣弟太頑愚,我姑姑故去后,更沒人能約束他。周翰你別見怪。”龍繩武一臉尷尬。
“怎么會?我自家兩個弟弟個個不成器,哪里趕得上令弟少年英武!”
1939年金碧路西端的靖國新村建成后,周翰再入手兩套房子,和俊杰一家搬過去。澧蘭增添了廚娘、園丁和女傭們幫著打理家事。靖國新村的住宅標準比較高,都是兩層別墅,只有富人才買得起。周翰稍稍心安,他姿容婉妙的妻子怎能蝸居在普通民宅里?“篆塘新村”的房子周翰都租出去。
鄉間閑居無事時,周翰就重拾荒疏了很久的書法。他練字時只要聽到維駿的笑聲或哭聲,必定出來看看,撫弄孩子。一次,澧蘭趁周翰看顧孩子時偷偷溜進去,在周翰還沒完成的字帖上,模仿周翰的字跡,把他在她面前常說的幾個臟字寫下來,周翰在澧蘭面前從不掩飾自己的痞子性情,澧蘭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周翰回去后須臾就笑著出來捉了澧蘭進去懲罰。“寶貝,你怎么這么可愛?”他把她抱在膝上,“很好,有妻有子萬事足!要是在美國沒困在戰區就更好,這里太逼仄,委屈你了,寶貝。”
維駿剛出生時太小,經不起長途折騰,周翰本來要等維駿滿一周歲后走滇越鐵路、取道越南到香港與經國他們團聚,再從香港坐船去美國。結果日本飛機從1939年初開始頻繁轟炸滇越鐵路,因為它是中國政府運輸物資的“大動脈”。
他想從昆明飛重慶、轉飛香港,由于日本人對昆明和重慶的空襲,只能作罷,他不能拿妻兒的性命冒險。何況他后來又聽經國說杜月笙從香港到重慶見蔣委員長,回港時遇到日機襲擊,幸而飛行員緊急盤旋升高到八千米,才甩掉敵機。但由于到高處機艙內嚴重缺氧,杜月笙到香港時被用擔架抬下飛機,從此落下哮喘的毛病。
“豈是貪衣食,感君心繾綣。”澧蘭摟著他脖子,“我嫁給你是因為你深愛我。其實我現在很幸福,因為你從來沒有這么長久地陪伴我。你以前總是忙,我們只有在晚上和周末才能好好相處。”澧蘭突然把臉藏到周翰肩上,貼著他耳朵小聲說,“以前,你什么都好,只缺一樣‘閑’,現在‘閑’也齊了。”她引用《水滸》里王婆的話。
周翰開懷大笑,“我很感激我的岳母教出你這般名門閨秀。寶貝,我喜歡你喜歡得緊。”
澧蘭親一下周翰的耳朵,“我的丈夫很本事,無論到哪里,無論什么時候,都使我們豐衣足食、居有定所。”澧蘭很驕傲,“俊杰一家也跟著我們受益,聯大的教員們聽說我們住在‘靖國新村’,都說我們銅臭氣重呢!”
“我們銅臭氣重?”,周翰笑,“怎么他們的孩子還跟你學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學琴?這些酸腐書生。”每次孩子們來上課,澧蘭都拿出豐富的吃食款待他們。孔媽見了皺眉,“也不知他們是來上課,還是來吃飯?”周翰和澧蘭一笑而過。說歸說,澧蘭知道孔媽和乳母每次做飯時都會多做些,留給來上課的孩子們。
戰時生產遭到破壞,日軍對重慶和西南重鎮昆明進行嚴密封鎖,物資越來越緊缺。兼之大量人口涌進大后方,使需求遠遠大于供應,物價飛漲,通貨膨脹嚴重。聯大教員的工資上漲幅度遠遠落后于通貨膨脹的速度。在戰前,大學教員屬于富裕階層,如今他們淪為赤貧,他們的生活都是捉襟見肘,幾乎徘徊在“餓死的邊緣”。許多教員為生活所迫改行。所以對仍能弦歌不輟、堅持教書育人的先生們,周翰和澧蘭心懷欽佩。周翰因在戰前成功轉移資產、兼之在昆明的投資所得,生活極富裕。
澧蘭現今家常穿著棉布衣褲,絲質的旗袍很少上身。澧蘭說住在鄉下,棉布衣褲便于行走,而且最好跟聯大的教授家屬們衣飾保持一致。她雖身著棉布衣服,卻依舊桃花面,嫵媚到極致,體態曼妙,一舉一動間逸韻風生。周翰常看著她發呆,澧蘭就嗔他。“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周翰感嘆,“你以前在歐洲做學生時衣著樸素,我看到你的照片就這樣想。十二年了,美人風華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