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23日,林江沅和清揚在擁擠的宜昌街頭穿行,去輪船公司。兩平方公里的宜昌城區被滾滾而來的難民和源源不斷運來的戰時物資擠滿,所有的旅店客棧、學校,都擠滿了人,還有不少人露宿街頭。遍地都是堆積的大型設備、器材、軍工物資。由于人多船少,林江沅和妻子在宜昌等了一周還沒買到船票。
民生輪船公司的辦公樓被購票人群擠成里三層外三層,從大門起直到每一個辦公室止,都塞滿了交涉的人們。一些武裝押運貨物的軍官氣勢洶洶,甚至掏出槍來威脅要船。
“每天都是這樣,清揚。”江沅嘆息,“也許我們還要步行入川,跟從前一樣。”
“好啊,聽說川江景色很好,我們備足干糧慢慢走,我很擅長走路的。”
江沅看著清揚微笑,他心愛的妻子。他完全可以學江浙的富豪們帶清揚避亂到香港,但他舍不得那些內遷的工廠,所有的機器都需要重新安裝、調試,他被廠家們寄以厚望。他對清揚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他們要留在武漢,清揚沒有絲毫猶豫。
1938年6月武漢會戰開始,6月底內遷武漢的工廠以及武漢地區原有企業開始向西南、西北地方拆遷。在戰事激烈展開的同時,航運公司冒著炮火和空襲,日夜搶運物資。
從7月起,聚集在入川門戶宜昌侯船赴川的人員在3萬以上,薈萃了中國各界的精英。兵工署和民營廠聚集在宜昌江邊的貨物堆積如山。同時幾十萬出川增援的軍隊和裝備也急待通過長江航線奔赴戰場。由于武漢陷落,張自忠將軍率領的第33集團軍正在漢水防線阻擊日軍,宜昌人心恐慌,秩序混亂。
日軍飛機天天轟炸宜昌,招商局、三北等輪船公司已經精疲力竭。宜昌扼守長江三峽,素有“川鄂咽喉”之稱。從宜昌往上游,航道狹窄彎曲,灘多浪急、暗礁林立,1500噸以上的輪船不能直達重慶,且夜晚不能航行。因此,所有上行的大輪船,到了宜昌必須等候換載大馬力小船,才能穿過三峽前行。
此時能夠穿行三峽的除盧作孚的民生公司22艘輪船外,只有2艘中國輪船和幾艘外國輪船。依運力計算,這么多人員,這么多物資要全部運抵重慶,至少需要1年時間。而且距川江每年的枯水期只有40天了,枯水期一到,水位下降,運載大型機器設備的船只根本無法開航。
人群分出一條道來,江沅看見一個清瘦的四十多歲男人走進來,“盧作孚!”江沅身邊的人說。
“請大家回去,明天早晨我將在12號碼頭和大家見面,宣布撤退安排!”盧作孚對那些爭先恐后、相互責罵、爭吵不休的各單位負責人有禮貌且很堅決地說。
這個人倒是處亂不驚,江沅想。江沅聽顧周翰說過此人,出身貧寒,只有小學學歷,卻當過教員、《川報》主筆和總編。1926年他籌集5萬元購船一艘,創辦民生公司。此人有驚人的商業天才,在公司運營上多有創新,不到5年時間民生公司就擴張到擁有12艘船,總噸位達到1500噸。而且此人懷抱濟世理想,他仿效張謇在北碚開始社會實驗,建中學、工廠、醫院、科學院和公園,投注于教育,把原本骯臟混亂的北碚城區變成四川境內最先進的地區。盧作孚的實業越做越大,他本人和家庭卻保持著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住在農屋里。
盧作孚于當天趕到宜昌,他先親赴各輪船公司和碼頭視察,登上輪船,檢查各輪船的性能、運載量,然后召集各輪船公司負責人、各輪船船長、引水、宜昌港的技術人員開緊急會議,通宵達旦研究出一份緊急運輸方案——在40天內,將所有撤退人員和物資運走,完成一年的航運量。
宜昌至重慶去時溯江而上要走4天,返回順江而下需2天,來回一趟6天。為了縮短運載時間,他們把宜昌至重慶整個航程分為三段,每艘船按照吃水深度、馬力大小、速度不同,分布到不同航段上。每個航段上的船只運送貨物至指定節點后立即卸貨、返回、再裝貨。回程的船只滿載出川抗日的士兵,順江而下。只有最重要的物資和最不易裝卸的笨重設備才直接由宜昌運往重慶。這樣,每艘船的航程縮短了一半或者一大半,從而贏得寶貴的時間。
鑒于三峽航段不能夜航,盧作孚要求各船盡量利用夜晚裝卸,白天航行。航運人員盡量不空耗一小時、甚至一分鐘,將運輸能力發揮到極限。為了裝卸方便,他在三峽航線增設碼頭和轉運站,臨時增加雇工3000多人,同時征用民間木船1200余只,運載輕型物資。
第二天清晨,盧作孚以國民政府聯合運輸辦事處主任的身份,在碼頭親自向各機構代表宣布部署計劃,要求各單位清理自己的物資,按輕重緩急依次分配噸位。盧作孚強調各單位人員物資的轉運順序一旦排定,必須堅決執行,服從指揮。當他宣布完他的轉運計劃和嚴格紀律,并保證在40天內運完壅塞在宜昌的全部人員物資時,全場爆發一片歡騰。人們從盧作孚堅定自信的神情和言語中看到希望,人心穩定了,混亂局面得以改變。
當天,一艘滿載著物資和人員的輪船啟航,開出宜昌港。幾百名孤兒難童在盧作孚親自護送下第一批上船。孩子們扒在欄桿上放聲高歌,揮著手向盧作孚及岸上工作人員告別,岸邊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清揚,我們再等等,有這樣一個人在這里有條不紊地運籌全局,我想我們不需要步行。”人群中,林江沅攬著激動到落淚的妻子說。
林江沅和妻子在七天后啟程赴川。為盡快搶送難民,盧作孚將二等艙鋪位一律改為可以容納5人的坐票,這樣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客運量。盡管需要坐著度過4天旅程,但夫妻倆激賞盧作孚的舉措,他們聽說民生公司降低收費,對公教人員實行半價,對戰區難童免費,對貨物只收平時1/10的運費。而同時也在參與運輸的外國輪船都正常收費。
江沅夫妻在傷兵和難民中間擠過,去自己的座位。他們避開上鋪懸下來的四條腿,向同床的人笑笑,擠著坐進去,把行李安置到床底。
船艙里的空氣混濁,清揚便拉江沅去甲板上。川江的景色很美,山水迂曲,疊嶂重巖,絕壁高達數百丈。崖上林木蕭森、離離蔚蔚,峽中是奔騰的流水,灘險處,水急如沸。“這樣好的河山怎么忍心葬送敵手?”清揚說。
他們在三斗坪換船,繼續西行。“丫頭,靠著我。”入夜,江沅心疼清揚,把妻子圈進懷里,讓她倚著自己睡。
放舟下巫峽,心在十二峰,巫峽因唐堯時良相巫咸葬于此而得名。峽谷綺麗幽深,千巖競秀,行船在山水畫廊里,只見峽中濕氣蒸郁不散,成云致霧,千姿萬態。“對了,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元稹就是在朝云峰寫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江沅摟著清揚笑,她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小丫頭,你偏要作踐我!你才是我的神女,就是要和你‘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江沅想自己初見澧蘭時,那女孩曄兮如華,溫乎如瑩,瑰姿瑋態,不可勝贊,縈繞在他心頭十幾年。后來與澧蘭再相逢,他置顧周翰對他心意的洞悉于不顧,常去暨南大學看望澧蘭。他猜澧蘭后來也有覺察,女孩子貞亮清潔,意態高遠,對他始終以兄妹之禮相待。后來清揚決絕而去,不肯將就,他才明了在自己心中孰重孰輕。前情往事一朝放下,他一身輕松。
赤甲白鹽俱刺天,兩山夾持、一水中流的瞿塘峽迂回曲折8公里,雄偉瑰麗。云霧在峽口飄蕩,兩岸壁立的山峰仿佛要撲跌下來,峭壁的倒影映在江心。
輪船穿過扼瞿塘峽西出口的夔門時,清揚忽聞得人群中有異動,江沅指著前方江面讓她看,原來是川軍出川,輪船上的人們向軍人揮手、歡呼。軍人的船頭高擎一面白布旗,旗的正中寫著一個斗大而蒼勁有力的“死”字,“死”字的左右兩側各寫著幾行小字。江風吹動旗子舒展、折疊,清揚不能看盡所有的字,但見“只愿你在民族分上盡忠”和“賜旗一面......傷時拭血,死后裹身......勿忘本分”一些字,清揚一時難以自抑心情,熱淚盈眶,抓住丈夫的胳膊說,“江沅,我很高興我們留在武漢,而不是去香港。”江沅拍拍妻子的手。
抗戰時期,川軍參戰人數之多、犧牲之慘烈,居全國之首。他們以國家利益為先,深明大義,忍辱負重,慷慨赴死。
西漢末年公孫述據蜀,在山上筑城,自號白帝,名此城為白帝城,高堂邃宇、層臺累榭。后人建白帝廟祭祀他。明代因公孫述僭越,改祀蜀漢人物。清揚聽聞廟內有自隋以來的歷代名碑,便說以后有機會要來此一游。
第三天傍晚,他們在萬縣轉船,輪船將要抵達碼頭時,艙口蓋子已經揭開,艙門早已拉開,起重機的長臂已舉起,兩岸的器材已經裝在駁船上。輪船剛拋了錨,駁船即被拖到輪船邊,開始裝貨,一切緊張有序。兩岸和船上的燈光照耀著上、下船的人和貨,映在江面上。岸上每數人或數十人一隊,抬著沉重的機器,不斷地歌唱,往來的拖頭的汽笛不停地鳴叫。“江沅,你看到了,有這樣的人民在,我們怎么會輸?怎么可能輸掉這場戰爭?”清揚說。
輪船經過依山聳勢、飛檐展翼的石寶寨時,清揚興致勃勃地掏出一元法幣來比對,江沅笑她孩子氣。清揚說徜徉在孕育了中華文明的一條大河上,感觸頗多,巴山楚水、虎嘯鳳吟之地將長存心中。
江沅看著她微笑,他的妻子把逃難變成了出游,這樣的女孩,嫵媚中帶著堅強和果敢,隨時都能抗下山河歲月的變遷,即使身處絕境,也會堅韌地活下去,而且還要高唱凱歌而歸。他很喜歡和她在一起,有清揚在,有許許多多仿佛清揚的國民在,有深植在清揚身上的民族性在,他們怎么會亡國?!
在預定的40天內,民生公司奇跡般地運完了全部人員,運走2/3機器物資。其間盧作孚日夜駐守現場,指揮船只來往險灘叢生的川江。在宜昌指揮中心,上游各港口、各輪船發來的電訊24小時不斷,所有的電文盧作孚都親自審閱、批示。他對每只船的位置、每個港口的裝卸情況都了如指掌。深夜時分,他親自到碼頭檢查工作,解決問題。
又過了20天,當長江水位降到無法組織大規模運輸時,沿江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廢鐵。
這曾是中國抗戰史上最驚險的一刻,史家稱之為“中國實業上的敦刻爾克”,其緊張程度與英法聯軍在敦刻爾克的撤退沒什么兩樣,或者比他們還要艱苦些。
整個撤退期間,民生公司的損失在400萬元以上,盧作孚對公司員工說,“我們要以事業報效國家,我們要以身盡瘁事業。我們雖然不能到前方去執干戈以衛社稷,拿起武器打敵人,當就本身職責,努力做一員戰士,以增強抗戰力量。”
在整個抗日戰爭中,民生公司為了挽救家國存亡,在搶運物資和人員的戰斗中作出巨大犧牲,總共有16艘船只被炸沉炸毀,69艘船舶被炸傷,117名員工犧牲,76名員工傷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