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個小時后,火車終于抵達廣州。俊杰一家人行動慢,留在最后下車。車上人快走光時,那大漢從隔壁走過來,“顧太太,我認識你!”
“您是......”澧蘭愣了,她凝神看那漢子,“啊......你是......你是先生的門下,我見過你。”她隱去“杜”字不說,這人一路不肯暴露身份,應該是杜月笙派他去香港辦事。
“沒錯!”好一個冰雪聰明的女人!當初顧陳大婚時,杜先生不僅做主婚人,青幫的弟子亦幫著維持婚禮秩序。大漢在婚禮上望見新娘,驚為天人。平日里青幫上下提起顧太太皆有傾慕之色,便是杜先生在自家舉辦的晚宴上看見陳澧蘭出席,心情也格外好。顧周翰有如花美眷、潑天的富貴,有杜先生這樣的良朋知己,天下的好事俱歸了他。待大漢看到顧周翰親自組織大達公司江陰沉船,冒著風險為國民政府搶運物資時,他敬佩顧周翰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淞滬戰事緊急,杜月笙派他去香港為自己的后撤探路。他先走水路到武漢,欲從武漢轉乘火車到香港。他在武昌火車站舉目一望,恰好看到陳俊杰領著家小在候車。一眾九人,兩個淑麗的年輕女人,況且陳澧蘭是絕色,想不引人注目都不可能。在車站,大漢看見陳澧蘭和陳俊杰說話時透著一絲親近和隨意,不同于她平素對男子們的客氣。陳澧蘭的哥哥陳浩初他認識,他還知道顧周翰此際在做什么,他陡然替顧周翰起了不平。
他拋下自己的鋪位,坐到陳俊杰的鋪上,就是要察言觀色。待他發現自己誤會了,趕緊收束自己的舉止。
“顧先生怎么沒和您在一起?”他特意問一句。
“我們本來和我先生在一起,都在船上。后來日本飛機轟炸江面,我先生就讓我跟著兄嫂下船。”
大漢了悟,他見她面色慘然,心里不忍,“顧太太,顧先生吉人天相,不會有事。顧太太,你們要在香港長住?”
“不是,我們從香港去昆明。”
“澧蘭......”
“不妨礙,俊杰。他是先生最信任的人,先生和周翰向來親厚。我們從香港坐船去越南海防,轉火車去昆明。我和我先生約好在那里見面。”
戰事一起,上海的許多富豪都逃往香港。澧蘭從前在杜月笙身邊見過這大漢多次,知道是杜月笙的親隨。這大漢去香港顯然是為杜月笙安排后路,足見他是杜月笙的親信。
這大漢若是對他們起歹意,他們婦孺一大堆想在幫派人的眼底下遁去行蹤不可能。她聽周翰說杜月笙很會識人,其門下多俠肝義膽之人,幫派里的人最忌被人猜疑,若是能真心相待,他們往往披肝瀝膽死知己。這大漢特意留在后面與她相認,顯然已經關注他們的行蹤,她瞞不住。澧蘭此刻心里已轉了幾回,她特意跟俊杰說大漢是杜月笙最信任的人,刻意提及周翰和杜月笙關系親密,就是要大漢心有所感。
大漢先前欽佩顧周翰赤心報國,見陳澧蘭一眾南行,頗惹人耳目,怕有人覬覦陳澧蘭的美色,便打算護著她。大漢是杜月笙的親從,沒有榮幸被介紹給陳澧蘭,以免唐突嬌客。如此佳人對他過目不忘,且推誠相見,此時他不僅要為義士而死,還要死知己,死美人。“顧太太,從廣州到香港一路不太平。尤其香港,幫派很多,車站、碼頭很亂。你們人多引人注目,我怕有閃失,不如我陪你們一道,一直把你們送上船,如果顧太太信得過我。我們有兩個人。”
澧蘭看一眼俊杰,“那太勞煩你們了,怎么好意思!您貴姓?”
“我姓邵,邵翰鐸。”他笑笑,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個“翰”字。他見陳俊杰猶疑,“陳先生,一切都聽您安排,您說走就走,您說停就停,住哪里也都聽您的。”
“好,我一家老少承蒙先生照顧,多謝了!”俊杰明白此刻如果直接駁了對方的情面反而不好,倒不如相機行事。
“陳先生太客氣,顧老板是我們先生的摯友,能為顧老板親朋出力是我們的榮幸。陳先生,出站時,咱們大人、孩子們都跟緊些,這里汕頭幫與三合會聯合販運人口,以前他們販運男女到南美巴拉圭和烏拉圭開荒。您叫車時注意車夫的面相,選面善的人。不要叫太多車,咱們就叫三輛好嗎?大家擠著坐,行李放在腳下。別聽車夫抱怨人多拉不動,就是要他拉不動,跑不快,寧肯多給他賞錢。陳先生,您最好不要坐車,咱們三個人跟著步行,一人守一輛車,三輛車不要拉開距離。陳先生,你們要去哪里住店?”
陳俊杰暗嘆邵翰鐸心思縝密,“愛群酒店。”
“好,那就先叫車夫去長堤大馬路,說到長堤大馬路上找旅店,不要說愛群酒店。”因為愛群樓是南中國最好的酒店,邵翰鐸擔心一群人露富。
“邵先生想得真周全!”澧蘭由衷地說。
邵翰鐸笑笑,得佳人贊許他心里很受用。
出站后,他一路跟著澧蘭的車。孔媽跟澧蘭同車,怕她心情抑郁對胎兒不利,就拉著少奶奶看街景。
澧蘭打起精神觀看。那廣州亦是一處繁華所在,東西方不同風格的建筑并存,華洋共處。車子從依次排列的四座牌樓下經過,街面上鋪天蓋地的廣告和招牌,這里多金鋪和燒臘店,南洋風格的騎樓下藏著各類商鋪。遠處赤崗塔、六榕塔挑起一闕玲瓏,刺破城市的天際線。河流穿城而過,水面上的艇特別多,邵翰鐸告訴澧蘭說住在艇上的是疍家人,他們不能隨便上岸。
車子經過中山紀念堂,白色花崗巖為基座,乳黃色貼面磚為墻身,紫紅色水磨大柱撐起寶藍色琉璃瓦頂,層疊舒卷。前后左右四個重檐歇山式抱廈托出中央八角攢尖式巨頂,檐下橫匾為孫逸仙手書“天下為公”四個大字。澧蘭想起她和周翰新婚時在南京參觀中山陵,“孫文不是說‘愿向國人乞此一抔土,以安置軀殼爾’嗎?說好了一抔土,這么大,”她用纖美的手比了比,“怎么倒蓋成王陵了?”
周翰笑著把她整個揣進懷里,不顧旁人矚目,“你這小東西,調皮!他不是國父嗎。”澧蘭對孫中山直呼其名,周翰明白她不認可這個人。
“段總理才是三造共和!”
周翰不在身邊,她看什么都沒意思。周翰一向顧惜她、眷戀她,時時刻刻陪著她。哥哥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都會帶著她,哥哥在家時不論做什么,都要自己陪著他。她如果因為家事跟曹氏商談稍久,周翰便會找來,“即使不說話,各做各的事,也要兩人在一起,心里才安穩。”周翰說。
頗似巴黎圣母院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從一旁掠過,澧蘭沒看見。車子轉到長堤大馬路上,恰逢海關大樓上的大鐘報時,鐘聲響徹四方,拉回澧蘭的神思。位于珠江畔的長堤大馬路自廣州開埠以來即是最繁華時尚、財富最集中之地,商號林立,車水馬龍,衣香鬢影。
他們開房時邵翰鐸建議俊杰一家跟澧蘭住一個套房,套房里有兩個臥室,中間一個廳連接。“雖說擠了點,但安全,不過一夜。”他轉頭叮囑澧蘭,“顧太太,你不要一個人住一間臥室。雖然天氣濕熱,晚上也要關緊窗戶。客棧酒店都有黑道背景,不可不防。戰亂時期,尤其要小心。”
俊杰替邵翰鐸二人也開了間房,付了一夜房資。邵翰鐸笑笑,并不拒絕。邵翰鐸讓自己的同伴替俊杰去買火車票,俊杰巴不得,有邵翰鐸二人在側,俊杰不愿輕易離開自己的妻兒和澧蘭。俊杰發現邵翰鐸好像洞悉他的心意,他猜忌什么邵翰鐸都知道。俊杰偶爾發現邵翰鐸二人其實一夜都守在他們門外。
一路無驚無險地到香港。眾人剛出尖沙咀車站,一群人力車夫就圍上來搶生意。俊杰安排好車子,澧蘭剛要上車,邵翰鐸突然出手拉住她,“太太,這輛車子太新,沒跑慣路,換一輛吧。”
車子新,沒跑慣路?澧蘭頭一次聽說這樣的理由,她領會到有變故,立刻站住腳。孔媽已先上車,準備接少奶奶上來,那車夫聽到邵翰鐸的話拉起孔媽就跑。“孔媽!”澧蘭驚叫。
“別理會!他在聲東擊西,他們的心思不在孔媽。”邵翰鐸喝住大家陣腳,自己掩在澧蘭身前。俊杰、淑君攥緊孩子們,邵翰鐸的同伴護在他們身邊。另外兩個車夫瞬間變了臉,滿是戾氣,一行人周圍須臾逼上來四個人。拉走孔媽的車夫兜了個圈子,見沒人追他就繞回來。
“洪門兄弟們,在下上海青幫‘覺’字輩邵翰鐸,杜月笙杜先生門下。”邵翰鐸朗聲說,剛才車夫低頭時他瞥見車夫后頸上的刺青,發現遇險。
“圓明行禮、大通悟覺。”其中一個中年人譏笑道,“到你這里已經是廿四輩了,還敢來香港趟碼頭?”青幫自清雍正時初立,“清凈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禮、大通悟覺”,一路傳下24輩。彼時上海最高的輩分是“大”字輩,杜月笙是“悟”字輩,杜月笙的門下自然是“覺”字輩。他不是不知,他故意嘲諷邵翰鐸。
邵翰鐸不改顏色。“各位兄長,小弟奉命護送杜先生的親友過境,請兄長們抬抬手放小弟過去,給杜先生個面子。”
“面子?杜月笙在上海生意做得大,佩服!不過這邊,各憑本事吃飯咯。”這票生意大,有財有色,他不肯輕易放過。
“Help!Help!Help!”澧蘭見邵翰鐸微微向后退,知道雙方沒有談妥,就要動手。她早就瞥見遠處的英國巡捕,這時便大聲呼救。淑君也跟著叫,洋巡捕掃了一眼,即回過身向別處,擺明了不干涉的態度。
“叫也沒用,車站我們說了算。”英國巡捕早就被他們喂飽了。中年人隔著邵翰鐸向澧蘭笑笑,此等美人他見所未見,他念著一會兒好好受用她。“上!”幾個人便撲上去。
“顧太太退后!”邵翰鐸迅速從腰間抽出短刀縱身迎上去。他身上有槍,他暫時不想用,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他不愿鬧出太大動靜。俊杰見邵翰鐸二人一時與對方難解難分,旁邊有挑擔的小販匆忙避過,他搶過去奪了小販的扁擔加入打斗。“哎,我的扁擔......”小販驚呼,淑君即刻扔出一張鈔票給小販。
俊杰自在圣約翰大學讀書始就熱愛各類體育活動,常和周翰一起擊劍,在美國時更參加棒球、賽艇運動。回國后他不廢鍛煉,每每帶領清華的足球隊打比賽。他此際只恨扁擔不夠稱手,影響他發揮。他身姿矯健,一個人敵得過洪門一個半人。
邵翰鐸打斗時眼觀六路,他瞥見俊杰出手,暗嘆顧周翰這個妻兄不俗。他打斗間聽到澧蘭不停地大聲呼喊,他一句也聽不懂。他聽青幫的弟兄們說過,陳澧蘭精通英、法、德、西四種語言。
少頃,婦人、孩子們身邊聚集起一幫洋人,澧蘭、淑君和他們急切地說著話。幾個洋人挺身加入戰斗,黑幫不敢和洋人動手,怕傷及洋人性命自己承擔不起。英國巡捕此刻也趕過來,洪門眾人立刻落敗,四散去。
“你們受傷了嗎?”
邵翰鐸笑著對澧蘭搖頭,不愧是顧周翰的妻子,相當有辦法。他還感念陳澧蘭擔心他們的安危。
兩個洋人自告奮勇陪他們一起去香港半島酒店,澧蘭和淑君與其他洋人道別。
邵翰鐸雖聽不懂洋話,但他一直跟在杜月笙身邊,杜月笙與各路洋人打交道,不同的洋話他聽得出來。到半島酒店后邵翰鐸笑著問澧蘭,“顧太太,你到底會幾種語言?你剛才用了幾種語言呼救?”她說話向來柔聲細語,難為她剛才叫出那么大的聲。
“我只會英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澧蘭微笑,“不過我從前在意大利和希臘旅行,要緊的話學了幾句。西洋人講究‘紳士風度’,勇于救助婦孺,所以我就用這幾種語言呼救。”
聰明的女人,才貌超群!怪不得顧周翰那么珍愛她。“陳先生,好身手!”他轉向陳俊杰。
“哪里,讓邵先生笑話了。幸虧有邵先生、葉先生你們在,否則我一家老小現在可能遭了毒手。”俊杰后怕,冒出一身冷汗。
兩日后邵翰鐸在九龍公眾碼頭送陳俊杰一家上船,他一直送到船上,特地細細檢查一遍澧蘭他們住的頭等艙。“顧太太,我有事在身,不能遠送你到昆明,一路保重!等見到顧先生時,請轉告我對他的敬意,青幫上下都欽佩他的愛國之心。”他留下自己的同伴護送澧蘭到海防。
“邵先生,大恩不言謝!我記在心里。日后有緣相見,邵先生永遠是顧家的座上賓!”
抗戰結束后,陳俊杰偶然得知恒社下屬的“抗日蒙難同志救國會”曾在上海白克路邵翰鐸家中設有一座秘密電臺,負責與在香港的杜月笙以及重慶軍統組織聯系。后來電臺轉移到浦東高橋鎮,邵翰鐸繼續負責對外聯絡。回想起邵翰鐸當年的沉穩果敢,陳俊杰由衷地贊嘆他是個恪守大義、篤行不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