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初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要再次啟程去歐洲,他的歐洲特派員任命書下來了。他被任命為外交部駐上海特派員才兩年,他挺想在國內呆一陣子,澧蘭從歐洲回來,嫁給周翰,不再需要他照顧。他喜歡上海的繁華,他因為工作關系,常常需要舉辦宴會、招待客人,他精通英、法、德、西班牙四種語言,諳熟西方文化,舞跳得好,馬術精良,網球打得也很好,與那班外國領事們打得火熱。他善于社交,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他的父母一會兒跑北平、一會兒跑南京、一會兒又逛到歐洲和美國去,兩人快意得很,哪管空落落的陳宅里只剩下他一人,所以周末浩初常去顧宅。
他喜歡跟周翰一家子聊天,他固然心中曾腹誹周翰是鄉下人,可他認為除了周翰,沒人能配得上澧蘭。他欣賞周翰的沉穩、練達、果決,他還喜歡看到周翰對澧蘭的情意,周翰常常不經意地就把手環上澧蘭的肩或腰,輕撫她的背,摸摸她的頭發,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微笑著對她說話。浩初知道男人極愛一個女人時就會自然地流露出來。
姑母和煦體貼,待他如自己的兒子;朝宗開朗熱情,喜歡冒險;就是那小將他有些拿不準,她一忽兒活潑,一忽兒沉默。浩初呆在顧宅很愜意,像家一般溫暖,不對,比家還溫暖,因為家里只他一人。姑母專門收拾了一套房間,讓他時時可以留宿。
浩初說要去赴任,大家都有些失望,他們已經習慣了有他的熱鬧周末。一年半來,周翰和他很談得來,年歲相差無幾,一樣成熟穩健,他眼界開闊,給周翰帶來眾多國內外消息,很利于周翰的投資;周翰也幫他做了收益頗豐的投資。澧蘭自不必說,姑母和朝宗也依依不舍,浩初風趣幽默,會說笑話,常常逗得大家開懷。其實周翰私下里也詼諧得很,但他的笑話只說給澧蘭一人聽,他在眾人面前很正經。
“哥哥,我有些事要跟你說,我們去花房。”小將對浩初說,浩初有些愣怔,什么事不能在屋里說。
“你怎么看,寶貝?”周翰看著浩初和管彤走出去的背影。
“我哥哥拿一個妹妹換你一個妹妹,很公平。”澧蘭知道他問什么。
周翰咧嘴笑,“你們陳家不是中表不通婚嗎?再說管彤還小。”
“能不能通婚要看母親和爸爸媽媽的想法。你也知道十七歲算小?你難道不知道十四歲更小嗎?”
“你這個小東西,我拿你沒辦法。”周翰的笑意更深。
1932年2月27日,浩初和管彤站在顧園的溫室里,浩初極清楚地記著這一天,元宵節后的第一個周六。它是他一生的分水嶺,之前他的生活鶯歌燕舞,之后他的生活無比澄澈。天氣陰冷,管彤在前引著他跑向溫室,才進溫室,帶有溫暖氣息的香味就迎面而來,各種花卉開得正好,微弱的陽光透過玻璃聚集在身上很有些暖意。在浩初的記憶里,這一天無比美好,眼里是富麗的色彩,鼻孔里是暖香的氣息。
“哥哥,我四月份就十八歲了,我今年要去牛津。”
浩初知道她在谷雨那天出生“好,我到歐洲后就幫你安排。”浩初想這件事難道需要來溫室里說嗎?
“哥哥等我好嗎?”
“好啊,你或者坐船或者坐火車來英國,我去接你。我建議你坐火車,時間短。”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什么意思?”
浩初見管彤的臉由白轉粉,顏色越來越濃,后來就轉成了緋紅,她憋了好一會兒小聲說,“哥哥可不可以等我長大?等我畢業。”
“然后呢?”他知道自己多余問,他一哆嗦話就沖出口。
她看著身旁的玫瑰,揪著衣角,窘迫得差點哭出來,“等我嫁給你。”
浩初一口氣噎在胸口,周翰大概會殺了自己,她這樣純潔,而自己……他一下子理解了周翰為什么那般克制自己,他希望以前的鶯鶯燕燕都未存在過。他從不敢奢想管彤會愛自己,他們相差十二歲!
“管彤,你知道我比你大很多。”他空咽了一點唾沫,“姑母和周翰會怎么想。”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哥哥你怎么想?”
可能陳家要絕后了,浩初想,陳家中表不通婚,就是怕影響子女的健康,他無所謂要不要孩子,要是父母不同意,他大概只能不孝。周翰和澧蘭的孩子也是陳家的后嗣,實在不行,他們就過繼澧蘭的孩子。
“管彤,”他也很窘迫,但他必須要管彤慎重抉擇,“我之前有過不少女友,那種女友。”他需要咳嗦一聲。他自遇見小將后,他約女友的頻率降低很多,興趣也減退,他閉著眼,蒙上心,不去想為什么。
“我知道,所以我之前很難過。”
浩初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她有時候活潑,有時候沉默。他真該死!
“以前的事我沒有權利過問,那么從這一刻起,哥哥你還會有女友嗎?”
“不會有了,永遠也不會!我保證!但是管彤你還小,你需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等你從牛津畢業后,再做決定好嗎?”
“我的決定不會變。我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做這個決定。”
浩初抬頭看天,他從沒如此快樂過。他從少年時就在洋人堆里長大,他再怎么努力,再如何優秀,再令他們高看一眼,他們也掩飾不住骨子里的傲慢,誰叫他有一個積貧積弱的祖國。他即使長袖善舞,在外交界混得風生水起,心里總是蒼涼。所以他留戀顧家的周末,不愿遠行。他喜歡看著管彤慢慢長大,盡管他無望地感覺到她的未來與自己無關。
“好,我等你畢業!”他拉過管彤,在她額上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