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站在門外,“我來送包給你。有空嗎?一起去吃飯?”
“謝謝!”她伸手接過來,“不好意思,我有事。”
她走到樓梯口停住,想了想,轉回來,周翰心里萌發出希望來。
“顧先生,有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愿回頭。我只想往前看。”
“那你就當我們剛認識。”周翰不眨眼地看她,見她穿著艾綠底子、水墨渲染花樣的旗袍,楚楚謖謖,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周翰心里迷醉。她眼圈有些紅,周翰猜她是昨晚哭的,他心里疼得慌。
這人臉皮真厚!“我不想認識你,我不愿和你再有糾葛。”
“可我想!”
“隨便你。”澧蘭轉身而去。
“你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謝謝!”
周翰跟在澧蘭后面,他們才下到一樓,就有一個青年從側面走過來,“Miss 陳,好巧,有空嗎?一起吃晚飯?”
居然有如此不通事理的人,沒看見他顧周翰在追女孩兒嗎?“澧蘭有事,去不了。”周翰上前一步。
“啊,顧老板,”青年一時理不清周翰和澧蘭的關系,轉向澧蘭,“Miss 陳,你今晚?”
“不好意思,我有事,曲先生費心了。”
周翰想,嗬,才上班四天,就知道這人姓甚名誰,他頗有些不爽。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澧蘭等那人走遠后說。
“我怕他煩你,幫你打發他。”
“那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大忙?”澧蘭轉頭對他微笑,軟媚著人,仿佛從前的樣子。
周翰心神搖蕩,她這般求自己,豈有不答應的理。“你說!”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星。
“幫我把你自己打發掉!”澧蘭笑意盈盈,然后沉下臉來,繼續向前。周翰苦笑。
她走到商會大門外叫車,周翰也揮手替自己叫了一輛黃包車。
“你干什么?”
“幫你打發掉我自己。”
“你家的汽車不是在那邊嗎?”
“我喜歡輕車簡從。”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恥)。澧蘭沒脾氣,由著他跟到家門口。畢竟陳家門前還屬于公共地界。
這個無賴,澧蘭不信滿上海他再找不出第二個德語翻譯來。她一面翻譯,一面想。她心思煩亂,時時會有遺漏,周翰就一句、一句慢慢地講,還會重復給她聽。
他凝視這冰魄玉肌的女子,他的女孩兒,他知道她緊張。在他一眼也不瞬地盯視下,她雪白的臉時時泛出霞色來,她輕咬下唇,握筆的手輕微顫抖。他不信她不愛自己,上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在五種語言間轉換,她也舉重若輕,現在她連中國話也聽不大懂了。她無論聽他陳述,還是給他翻譯都避免看他。她對霍夫曼先生倒輕松得多。
今天早上主任告訴她趙晉卿委員欽點她為顧周翰顧老板和他的德國客人做翻譯,她腦中轟的一聲。她去會議室,他們已經在座了,在周翰的注視下,她手足無措地跟他們打招呼,她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
周翰很鎮定,他早有準備,他趁她不知所措的時刻觀賞她。澧蘭今天穿著杜若色麻紗唐草花紋旗袍,更襯得肌膚雪白。這種面料有些薄,別的地方還可以,周翰猜她旗袍下有同色襯裙。不過肩部和鎖骨處有一些透,以后他要告訴她這種面料一概不許再穿,再熱也要給他捂著。
她吸一口氣,垂著眼,“沒人告訴你一直盯著女人看是不禮貌的行為嗎?”
“我知道跟人說話不看對方是不禮貌的行為。”
澧蘭此刻體會到“以筆為戈”是多么妙的字眼,若不是霍夫曼先生在旁邊,她定要拿她速記的筆一下子戳死他。
霍夫曼先生說了個很專業、很生僻的金融詞匯,澧蘭不懂,他試著用德語解釋了一遍,澧蘭大概明白了。德國人嚴謹,他又連說了兩個英文單詞以確保澧蘭真的明白。這板正的德國人一不小心漏了餡,周翰心里嘆息,又不是正經談生意,做做樣子就行。
“你會說英語吧?”澧蘭挑起眉頭,她本來就奇怪言談舉止顯露出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居然不會說英語。
“啊,是。”霍夫曼先生尷尬地笑笑,供認不諱。
“他伙同你來騙我?”
“聽說你們有誤會,我來幫幫忙。”
“你們在說什么?”周翰察言觀色,發現情勢危急。
“等一下,讓我跟她聊聊天,否則我擔心她殺了你。”霍夫曼先生看她一副要與人拼命的樣子。
“我和顧先生做了五年生意,相處很好,我們是朋友。”他又改說德語。
“這關我什么事?”澧蘭冷著臉。
“差不多半年前,他突然問我去沒去過海德堡。很巧,我曾經在那里讀書。他懇切地邀我詳細描述那里的景色,山上的古堡、河上的老橋、集市廣場、圣喬治騎士屋、教堂、大學、哲學家小路。我疑惑他怎么知道的,原來有舊交在那里。”
澧蘭的臉色稍有緩解。
“陳小姐,我雖然是幫兇,但一片好心。不如我們索性暢聊海德堡,離開久了,也很想念。待會我不告訴他都說了什么,讓他亂猜,幫你報復他?”
澧蘭微笑,德國人也有有趣的時候。
他們開始聊學校里的事,課程、生活、禮堂、學生監獄,霍夫曼先生說他也曾被關進監獄幾次,原因是追趕農家的豬,還是打碎路燈,倒不記得了。他住過那里的“皇家飯店”和“別墅”,他在監獄墻壁上寫詩、作畫,很快樂。
他問澧蘭喜歡什么,澧蘭說在山上的古堡里偶爾會有人彈魯特琴,很動聽。她說這種發源于兩河流域的梨形弦樂器向西傳到歐洲演化成魯特琴和吉他;向東傳到中國則變成琵琶。霍夫曼聽了眼睛發亮。澧蘭說她還喜歡老橋和那片山林,她跟朋友常在林中散步。
周翰認真地看著兩人聊天,一會兒看看澧蘭,一會兒看看霍夫曼先生。他見澧蘭面帶微笑,便半真半假地說,“漢斯,不要撬我的女孩兒。”
“放心,我結婚了,我很愛我妻子。”
他們繼續談澧蘭在德國的旅行:寧芬堡游弋著眾多天鵝野鴨的池塘和小河,仕女畫廊,路德維希二世耀眼的黃金馬車;菲森小鎮上的濕壁畫,市政廳老酒館里的溫馨,秋天在瑪麗安橋上眺望新天鵝堡;環繞羅騰堡的古老陶伯河,還有那些披覆蒼苔的古舊城墻和城門。澧蘭的神情越來越歡快,周翰的神色卻變得越來越冷淡。
兩人的話題又轉到音樂,兩人都會彈鋼琴,巴赫、勃拉姆斯、舒曼、門德爾松、亨德爾、貝多芬、瓦格納、理查·施特勞斯……,兩人的談話很有趣,澧蘭神采飛揚,她偶然轉頭,撞上周翰冰涼的目光。
“很可惜,我必須走了,你看周翰嫉妒的表情。跟您談話很開心,可生命更重要,不是嗎?再見!”漢森跟澧蘭告別,又拍拍周翰的肩,“她很美麗,很迷人,你眼光真好!”
再見?你不會有機會再見到我妻子,周翰想。
澧蘭也要出去,被周翰一把拽住,“你們在談什么?”
“你猜!”澧蘭甩開他。
“我猜不到,”周翰笑笑,“你告訴我。”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澧蘭淡淡的,周翰的笑意更深。“你不忙嗎?天天來找我的茬?”
“忙!”周翰誠心實意地說,“主要忙我們倆的事。”
她從來不知道他臉皮這么厚!
“澧蘭!”她不理,往外走,他改口說,“陳小姐!”
“你不會還要跟法國人、西班牙人談生意吧?顧老板。”她譏諷他。
“經常有,而且回國這么久,我常常忘了英語怎么說。”他看她殺氣騰騰的樣子,“你連生氣都這么美,就算立斬我于馬下,我也甘心。”
澧蘭沉著臉。
“一起去吃午飯?算我給你賠罪。”
澧蘭看了會兒窗外,蒼天開眼,讓她遇到這么無恥的人。澧蘭腦子里迅速把古今中外她熟悉的刺客游俠過了一遍,思量她該怎樣讓他血濺當場。“我不餓。”她按捺下心頭的沸騰熱血,轉身離開。
“哎,”周翰叫住她,“你穿成這樣好嗎?”
“怎么了?”澧蘭不解。
“太透了!”
“滾!”有病!澧蘭憤然而去。閨秀?不是對什么人都要保持閨秀風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