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她們在南法的旅行,馮清揚在信中講述了兩件事。
風和日麗,馬賽的溫暖驅走了附著在她們身上的英國的嚴寒,清揚和澧蘭在海邊漫步,“我有個夢想,澧蘭。有一天,我和我的愛人,帶著孩子們四處旅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還不用擔心費用。清揚心里補充一句。
“澧蘭,你的夢想是什么?”
“夢想?”她喃喃地說,“夢想…..我已經沒有夢想了?!彼蚝I匣颐擅傻囊练虮?,眼里一片晶瑩。小時候,未遇到周翰前,她夢想去劍橋讀書。后來,遇到周翰,她以為人生美滿了,不再需要夢想,倘使一定要有夢想,不過是跟周翰多幾個繞膝承歡的兒孫。再后來……,她的人生再有夢想也不過是空想!無法實現,所以就不做夢了。
“愛德蒙·唐泰斯被囚禁到伊夫堡后,應該也沒有夢想了吧?!卞⑻m沖著遠處的伊夫堡揚揚下巴,她的心靈也被囚禁到牢獄里,即使窮盡年華,也掙脫不出?!八髞淼膹统鹚悴簧蠅粝?,只能是執念吧?!?
清揚盯著她看,她看得見澧蘭睫毛上的淚光。澧蘭說的話使她震驚,她幾乎忍不住要立刻告訴顧周翰澧蘭此刻的心境。這一刻,她感覺眼前的女孩兒無比可憐,她才二十一歲,她縱然容顏似水、出身高貴、才華過人,也逃不過心里的凄涼。清揚反復揣測澧蘭跟顧周翰的關系,澧蘭究竟為誰情傷?他們其實很般配的,可惜,造化弄人,偏偏令他們陰差陽錯。“海邊的風太大,我眼睛不舒服。”澧蘭掩飾自己的情緒。
信上的字在周翰眼前朦朧成一片,他心里刺痛。夢想,他以前問過澧蘭,澧蘭說,“見到哥哥以前的夢想是長大了去劍橋讀書,現在嗎?就是哥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永遠都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去劍橋,你不遺憾?”
“劍橋跟哥哥怎么能比?在我心里,任何人、什么事都比不上哥哥你。”
她們在阿爾勒,去形式廣場的蘭卡散爾咖啡館,梵高曾經借住的地方。清揚和澧蘭感慨梵高的一生,清揚悲嘆他才37歲就結束了生命。
“死很難,但活著更難,不是嗎?”澧蘭見清揚瞪視她,“他自己說過的話。”梵高在父親的葬禮上勸解一位哀悼者時如是說。
“澧蘭,你別嚇我!”清揚想如果澧蘭有什么意外,她該如何向顧周翰交代。
“嚇你?嚇你什么?”
“你剛才說的話......”
“我?怎么可能?”澧蘭微笑,“父精母血,不可棄也。況且生活中有很多好東西可以享受,美景、美食、良伴,還有我喜歡的音樂、建筑、繪畫、雕塑、和文學。良辰美景很多,良辰美景......”她又出神了,“良辰美景......柳永和湯顯祖可以做隔代忘年之交?!笔挛镌俸?,周翰不與她一起欣賞,終是辜負韶華好時光。
周翰清楚澧蘭指什么,柳永說,“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湯顯祖說,“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清揚補充說澧蘭簡直不能坐火車,一上火車就出神得厲害,臉上神情忽悲忽喜,不知道為什么。常??斓秸玖?,兩人還呆坐著,等清揚看到站牌后,兩人才連滾帶爬地收拾東西,在最后一秒鐘下車。她們因此錯過了阿爾勒,只好再坐回去。澧蘭還向她道歉,她的法語不好,全靠澧蘭。
周翰明白為什么,澧蘭回憶昔日他們在津浦線上的旅行,他也常常想起。令人難忘的旅行,列車載著他們快樂的心一起奔馳,他們自那次旅行后變得無比親密。
快三個月了,澧蘭一直沒有信來,周翰心里一片焦土。從去年7月初澧蘭離開到現在4月中旬,她才寄來兩封信。兩封信!周翰幾乎不能相信,他疑心信丟在途中,畢竟從英國到上海需要輾轉四十天。他每天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的桌面,每次心都沉入大海。好在還有馮清揚時時給他通報澧蘭的訊息,否則他就要瘋了。周翰了無生氣,周末和陳氏、弟妹們同桌吃飯時都沉默不語,除非有人跟他說話。
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這天晚上周翰終于在書桌上看到澧蘭的一封電報,只一行字,“平安。三月上旬寄出一封信。以后會注意。祝好!”周翰鼻子發酸,差點落淚。他把電報捧到眼前,凝視良久,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企圖在字里行間找到更多的信息。后來他把電報貼到胸口,緊緊貼著。雖然不是澧蘭的字,畢竟是他的小女孩兒的話,他極珍惜。周翰算算澧蘭的信過幾日就到,驟覺日子有了盼頭。末了,周翰看到桌上陳氏的便條,“我發電報給澧蘭,問她安好,要她以后多寫信。”
“大哥哥,快來!蘭姐姐來信了,還寄了個箱子!”
周翰隨管彤快步下樓到書房。陳氏見他進來,遞給他一張照片。周翰不由得喝聲彩。照片中的女孩兒輕挽云髻,穿著禮服,頸間僅一條珠鏈,螓首蛾眉,一泓秋水照人寒。周翰端詳來端詳去,舍不得放下。
大家都去看箱子,里面分門別類,擺放齊整:給經國的各種書和關于倫敦街景的照片;給管彤的數本歐洲油畫精選圖冊;給朝宗的各種做工精致的錫兵;給祖母和陳氏的KS米爾羊絨披肩。人人有份,唯獨沒有周翰的。周翰心酸,想來澧蘭要徹底把他這個人抹去,不留痕跡。經國禁不住拍拍他肩膀。
陳氏給大家讀信,澧蘭說照片是元宵節參加英國公使館晚會的留影。澧蘭為經國詳細地描述了倫敦的街景,她給經國寄來伯特蘭·羅素的《數學原理》、《哲學問題》、《心的分析》;凱恩斯的《論貨幣改革》;路易·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英文版。澧蘭很坦誠,她說自己完全看不懂《邏輯哲學論》這部皇皇巨著,因為維特根斯坦最經典的事莫過于他的博士答辯由羅素和摩爾主持,他答辯后拍著兩位偉大哲學家的肩膀說,沒關系,我知道你們什么也沒聽懂。澧蘭還向經國推薦了弗洛伊德,為他寄來《夢的解析》英文版。
周翰十分嫉妒經國,他恨經國這么簡單的兩個問題,澧蘭就大費周章地回復。
“澧蘭跟管彤他們在一起六年,他們手足情義深厚?!彼钌畹拇滓怅愂隙伎丛谘劾铩?
澧蘭在信中夸獎管彤,說這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的妹妹必是樣樣都好。她再次提醒管彤說中西女中的飯菜縱然再不好也不要挑食,因為管彤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擔心祖母的腰腿疼,因為江南的梅雨季節快到了。她還叮囑朝宗若是被狗咬了,哪怕只是被爪子劃傷,也一定要打狂犬疫苗。她怕姑母悶,問要不要寄些英文小說給她看。她人人都牽掛在心,唯不提周翰。
澧蘭敘述了她和清揚圣誕假期在法國南部的旅行,她們去了普羅旺斯的艾克斯、阿爾勒、馬賽,以及濱海阿爾卑斯省的首府戛納——地中海沿岸風光明媚的小鎮。
文森特.梵高曾在阿爾勒旅居15個月,完成幾百幅畫作。她們沿著梵高的足跡漫步阿爾勒,教堂、咖啡館、醫院的庭院、田野、吊橋。她們在形式廣場的蘭卡散爾咖啡館里閑坐,梵高曾借住在此,并創作了兩幅關于咖啡館的油畫,《夜晚的咖啡館》和《夜晚露天咖啡座》。
周翰記得澧蘭在津浦線火車上說的話,“西洋畫嗎,喜歡印象派,塞尚、莫奈、馬奈、德加都喜歡,最喜歡梵高,我認為印象派的畫家無出其右者。”他喜歡她嬌柔婉轉的聲音。
古羅馬帝國凱薩大帝統治時,阿爾勒成為退休軍人的定居城市,留下保存完好的競技場和劇場。
旅館的老板推薦了一家餐廳,說很美味。餐廳主人親自下廚,從周一到周五給附近的人供應午餐,“他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不需要點餐。”清揚和她欣然前往。
餐館老板的女兒上第一道菜時說抱歉,今天菜式簡單了些。清揚和她一看盤子里鋪滿了香腸、熏火腿、四種奶酪、腌制的黑橄欖和小黃瓜,還有厚厚的黃油和可口的面包,伴隨佐餐的葡萄酒,她們都歡欣鼓舞,再簡單的法國菜也好過英國菜很多。后來那女孩兒又陸續端上鋪滿鳳尾魚蘑菇和奶酪的比薩餅、萵苣蝦仁沙拉、澆汁三文魚、淋了濃厚洋蔥汁的烤豬排,中間還換了兩次不同口味的葡萄酒,餐后甜食是檸檬蛋撻、奶油蛋卷、還有咖啡。她很想知道如果菜式不簡單的時候會是什么樣。
清揚和她已經習慣了英國貧乏飲食的胃實在消受不起法國的大餐。而且南法的菜量大,上菜的女孩兒大概主張男女平權,給她們的量居然跟男子一樣多??赡憬^對不能對一個法國廚師說你只是想簡單吃吃,你必須從頭戰斗到尾,每道菜都要消化掉,否則是對廚子的怠慢。澧蘭說她自從到了英國之后就面對美食永不言敗,她如今也一敗涂地。
中途,清揚去衛生間,她看著清揚的背影都能感覺到她深深的絕望。后來她又聽到清揚在衛生間里的尖叫,她知道為什么,她之前去的時候已經領教過。淺淺的長型陶瓷盆,中間有一個孔洞,瓷盆兩邊各有一個踏腳的地方。沖水時,噴射出來的水流會濺濕裙子和鞋。這是普羅旺斯餐館的特色。她專心與美食奮戰,忘了提醒清揚。按法國人的觀點,她們在英國呆久了,變得跟英國人一樣敏感脆弱。
最后,廚師還過來問她們吃得好不好,很好,真是畢生難忘的一頓午餐,她們連晚飯都可省了,也果然省了
林氏一邊讀信,一邊時時微笑;周翰一直咧著嘴;經國和朝宗已經笑噴;管彤都笑咳嗦了,大家很快活。
艾克斯是印象派畫家塞尚的故鄉,她們最喜歡在米哈波林蔭路的“兩個男孩”咖啡館閑坐,看街上人來人往。兩邊的懸鈴木簇擁出一條五百碼長的道路,道路兩旁林立著咖啡館、餐館、商店和文藝復興時期典雅的私人公寓,四座噴泉沿街依次排開。建于1792年的“兩個男孩”咖啡館本身就很有特色,深綠色的護墻板搭配奶油色卷曲的幔布,年深日久,高高的天花板被繚繞的煙霧熏成焦糖色。吧臺洗得锃亮發光,連座椅也被顧客經年累月的倚靠磨得閃閃發光,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澧蘭說法國人的見面禮很特別— 吻臉。常??匆妰蓚€大男人當街擁抱,互吻臉,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嘖嘖有聲。男人和男人間要吻,女人和女人間要吻,男人和女人之間也不免俗。還好,她們跟誰也不熟,這個禮儀可以免了。周翰聽到這里非常不自在,他絕不愿意任何男人吻他的女孩兒。
她們在馬賽海邊遙望海中的伊夫堡,就是基督山伯爵被關押的堡壘。她們還去了戛納的圣瑪格麗特島,鐵面人在此被囚禁了11年。周翰記得澧蘭跟他講過大仲馬的兩本書《布拉熱洛納子爵》和《鐵面人》,人物和情節都大致相似,只是結局不同。
周翰復又看澧蘭的照片,心想這樣的美人身后會追著多少狂蜂浪蝶,他深怕澧蘭琵琶別抱。陳氏讀完信,順手就把信給了周翰?!澳赣H,你回信時麻煩告訴澧蘭旅行時注意安全,晚出早歸。還有以后多寫信,多報平安。”周翰回屋后,把信手錄了一份放到樓下書房的桌子上。
周翰發電報問馮清揚澧蘭常去參見晚會嗎?馮清揚回電說只有一次,公使館代辦使事陳維城是澧蘭父親的故交,澧蘭卻不過,她陪澧蘭去的,她們還特地去買了禮服和首飾,因為澧蘭壓根就沒帶任何禮服和首飾到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