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四年,回國后只發電報來,我們還算是他的岳家嗎?我說他沒教養,你還不喜。總該來一趟吧!”
“剛回國,一切都忙。還趕上工人罷工,許多事情都要應對。周翰過段時間就會來。澧蘭怎么說?”震燁彈落香煙上的灰燼。
“澧蘭自是跟你一樣,替他辯解了。”
“怎么只跟我們講不讓澧蘭去集會you行?難道周翰沒給澧蘭發電報?”
“澧蘭說他發過了。”林氏哪里知道澧蘭掩飾。
“你看,周翰發電報兩下里叮囑,擔心澧蘭不聽話,可見他對澧蘭的安危很上心。”
“怕是擔心澧蘭去集會丟他們顧家的臉吧。”
“你這個人哪都好,就一樣不好,心胸狹窄,好在澧蘭不像你。”震燁見林氏怒視他,立刻不做聲。
周翰確實很忙。6月2日上海總商會被1萬多示威群眾包圍時,周翰正在里面。各會董噤若寒蟬,周翰心里也緊張。示威的人一沖動,周翰他們就會被撕成碎片。
同日,廣州數萬工人學生舉行示威you行聲援上海,周翰立刻連發兩次特提電報到BJ,提醒陳震燁和林氏不令澧蘭參與xue運,他擔心澧蘭的安全。隨后他就把經國從圣約翰大學附屬中學拎回家,經國雖然才14歲,周翰擔心他冒失行事,在熱血沸騰下參加you行。因為5月30日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閘巡捕房門口,英國巡捕向示威群眾開槍,當場打死11人,被捕、受傷者無數。
6月3日,上海總商會會長虞洽卿從BJ匆匆返回,召集商會成員,商議對策。第二天,虞洽卿上街勸說示威群眾,結果被憤怒的群眾圍住。他在隨從的掩護下很不容易脫身,身上的長衫在推搡中被撕破。
租界宣布戒嚴,租界內禁止三人以上結隊行走,裝甲車上駕著機關槍日日巡街,恐怖籠罩上海。
顧氏旗下的各碼頭、工廠的工人們全部罷工;店面、商行也都罷市。身處暴風中心的周翰很無奈,顧氏企業被運動裹挾著向前,不能不參與,可罷工和罷市給顧氏帶來的損失日日都在。
6月底的善后工作中,上海總商會發出《勸商界資助工人通函》,在虞洽卿的呼吁和帶頭下,周翰捐了3萬元。而且在近一個月的罷工和罷市中,顧氏企業的所有工人和職員都拿到了工資,盡管工人可以從總商會拿到罷工救濟費。這是周翰在公司上層會議上力勸陳氏的結果,他別有深意。
在這場運動中,周翰深切感受到自身的變化,1919年他是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如今他是被裹挾者,利益受害者。他還從商會和工會的分歧爭斗中感受到了商人階層和勞工階層的對立和決裂,譬如虞洽卿,僅僅半年前,他還被看成是SH市民的“救星”,瞬息之間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商賊”,使人欷歔。周翰開始考慮他將如何與已被組織和發動起來的勞工階層共處。
周翰重新入主顧氏,陳氏沒有放權的意思,仍舊是兩人各管一攤業務。周翰以為相較以前,自己的勢力范圍縮小不少。他知道陳氏防范自己,林氏提醒陳氏的話他都記得。不怕,他相信自己的權謀和手段。
1925年6月底,周翰搬離顧園,他在上海最好的飯店,外灘上的匯中飯店租了一套房間住下。他對陳氏解釋說,工作很忙,匯中距離公司很近,方便早出晚歸。他與陳氏的明爭暗斗已經開始,他不方便住在家里,面對弟妹們,他略有尷尬。而且澧蘭的歸期漸近,學校就要放暑假,周翰心里揪得緊。
一個月里,他們彼此不通一絲訊息,澧蘭那邊安靜極了,周翰這邊也以工作忙給自己找借口,未聯系澧蘭。芒種后的那天,澧蘭生日,周翰很希望自己此時還在美國,他仍可以跨洋電賀澧蘭。在國內發電,他以為兩人間頗有些直見性命的感覺,他猶豫來猶豫去,終究沒發賀電。
在愛情里有些事不能蹉跎,蹉跎久了便成尷尬,周翰在商戰上深諳此理,及到情愛里卻糊涂了。他剛回來時愧見澧蘭,也盼著見澧蘭,寄望于澧蘭先來看他。他沒料到澧蘭會不來,他也沒勇氣去找她,他反而稍稍松了口氣,也好,直逼靈魂的相見,他還沒準備好。結果越到后來,他越抬不起手,張不開嘴,他該如何解釋他的拖延?兩人漸漸生出隔膜。
澧蘭望著車窗外發呆,火車剛停下時,她曾寄望于在人群中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沒有!她的心本來就在谷底,現已無處可再墜落,只等著枯死。她聽說了周翰從顧園搬出去,好,這就要斷情絕義了吧?
一個多月,她沒有接到周翰專門發給她的電報,她質疑自己暑假里有沒有回上海的必要性。陳氏勸解她說自己和周翰有些爭斗,所以周翰不愿意呆在顧園,與澧蘭并無關系。澧蘭早料到周翰和姑母之間必有一場爭戰,她知道周翰為什么耿耿于懷,雖然他不說。她堅信周翰會贏,他是世之梟雄,姑母敵不過。她也希望周翰贏,她不愿自己的愛人折了心氣。
她深信以周翰的心性,他不會對姑母和弟妹們斬盡殺絕,會給他們應有的名分,她不會錯愛!況且有自己在,周翰顧忌與自己的情分,更不會對他們絕情。現在,她笑自己癡,她自身都難保,已形同廢帝,哪里護得了別人。她不回上海也不好,她不愿父母知情,令他們操心。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顧家的婆子們提醒澧蘭下車。
“大少奶奶,這些日子,外灘上變化很大,到外灘上繞一圈?”
“不用,我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澧蘭明白劉貴的好意,顧氏的辦公樓就在外灘上。自己這壁廂是柔腸百轉,深情款款;周翰那壁廂卻是不聞不問,喬癡做傻。何必?她綿長的癡念換不來深情以對。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長根一早來匯中飯店接周翰時就說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上海。
“哦。”
哦,這就完了?長根疑慮。這天長根開車拉著周翰把顧家在上海郊區的幾家工廠都轉了一遍,很晚才回來,自然沒時間去接澧蘭。
一個星期里,澧蘭在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本來就是閑適的性子,不喜逛街,不追求繁華熱鬧,而且她一直盼著周翰來看她,她擔心周翰來時她不在,兩人錯過。
“大少爺,大少奶奶領著二少爺、小少爺,姑娘今天回鄉下。”
“哦。”才回來一周,就去鄉下?他這一周忙得緊,沒空回家看她。
“大少爺,大少奶奶明早回BJ。”
“哦……”澧蘭這個暑假基本都和弟妹們呆在南潯老宅,鄉下很有意思嗎?他明天早上跟經理們有例會。周翰沒料到澧蘭再回北大讀書,他既然回來了,澧蘭的讀書生涯就該結束。北大數學系?顧家的長孫媳為一張數學專業文憑浪費時間?閑的!祖母說澧蘭還去旁聽文史專業的課,確實閑得慌!大學里英才濟濟,而且都風華正茂,她大概喜歡這樣的氛圍。周翰不審視自己內心,他固然怕見澧蘭,澧蘭不來找他也很傷他的自尊。
你別光“哦”啊!長根心里都替周翰著急。長根是周翰乳母竇氏的長兄,周翰待他甚厚。
沒有不透風的墻,澧蘭暑假回上海未見到周翰的事由仆人們口中傳到林氏耳朵里。“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澧蘭面對怒氣沖沖的林氏,“我不是16歲。以前你也不該插手!”
林氏靜靜看澧蘭一會兒,“好,我不插手,你自己解決。”她轉身走開。四年來,林氏感受得到澧蘭對她的疏淡,她現在諸事都藏著、瞞著,不再對自己敞開心扉。而且以林氏出自名門、與生俱來的高傲,她扯不下臉來跟周翰理論。林氏一門,才情俱佳、貌美如花的女子輩出,只沒出過棄婦。別的倒可理論,被棄?如何去理論?她跟澧蘭一樣心氣高。林氏眼里都是淚,她心疼自己的女孩。
陳震燁聽說了,也只是一聲嘆息。他縱使以父輩之尊教訓一通周翰又如何?感情的事無法綁架,他很明白。況且周翰現在“羽翮已就,橫絕四海”,“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大少爺,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來。”
“嗯。”
“哦”改成“嗯”了,長根不知道周翰這樣是要鬧哪般。少爺要是有個外室,金屋藏嬌什么的也好理解。他瞧著少爺那情形應該連女色也不沾,他拉著少爺成天滿上海跑來跑去,他都沒聽過什么流言蜚語。
周翰與陳氏激戰正酣,他對陳氏的領地鯨吞蠶食,每隔一段時間陳氏就發現手下某個經理倒戈易幟。陳氏不知道早在“五卅運動”時周翰就已在各個經理心中埋下炸裂的引線。周翰乘勝追擊,一路殺得興起,他要陳氏明悉誰才是一家之主,她若不繳械投降,他就摧毀她。她欠自己母親的,他都要她償還,她若要決戰到底,就得賠上她的子女。
周翰殺著殺著,惡從心底升起,不要逼著他褫奪他們的一切,除了性命。他誰都不吝惜,除去澧蘭。他知道澧蘭是他在這場屠殺中要邁過去的坎,她是他的掣肘,她一定會維護姑母和弟妹們;周翰也不愿她看破自己人性上的殘忍。
周翰春節沒回南潯,他怕看到從前他朝夕相處的弟妹們的臉,那些臉會令他心慈手軟、放下屠刀。他更怕見到澧蘭,除了在美國的窘事,他如今又多了一層原因不愿見她。在她面前他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無法和陳氏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他無論在誰面前都可以偽裝,除卻澧蘭。他與澧蘭是直見性命的深情,他不能與她對面說笑著,心底隔著厚厚的霧。
澧蘭以為家人們看她的神色都變了,連祖母吳氏的眼里也多了幾分不耐。因為她的存在而使一家老小不能團聚,她的罪過何其之深!大年夜,澧蘭請示吳氏讓小廝們放花,“算了,我沒興趣看。”吳氏淡淡一句,澧蘭的淚差點滾下來。
“過個年哪能不放花?讓他們放,喜慶喜慶!明年讓顧家的生意來個‘開門紅’。”陳氏在一旁幫襯澧蘭。
澧蘭站在暗處看絢麗煙花,滿眼晶瑩,陳氏走過去握住她手臂。只有陳氏能體諒她、寬解她。
周翰把所有的賬冊、資料都看完,也沒守完漫漫長夜,他手持一本書站到窗前,值此良夜,那笑靨如花的女孩在做什么?他想得出神。
澧蘭敲門,沒有應答。她推開門,見陳氏抱著相框出神。澧蘭猜是姑父顧瑾瑜的。“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陳氏難為情地一笑。
澧蘭差點落淚。她曾經儀態萬方的姑母老去了,她眼見著她青絲染上霜華,額頭爬上皺紋,“綠窗春與天俱暮”,她像失去水分的草木,漸漸凋零,她再也不穿鮮艷的服飾。
澧蘭連忙退出來,不愿打擾他們的神交。他們是幾世的愛人,彼此為對方開到荼縻花事了,若是周翰肯這樣對她,她又何憾?那個曾經與她并肩偕行、“愿同塵與灰”的愛人哪去了?情絲在心上、手上一點點逝去,她挽不住,她空留于手上的只有名分。名分?她不知道周翰還替她留著名分做什么?她對周翰不聞也不問,他在外面即使攪得情海生波,與她也無干系。
她在顧家仆人們的眼里大概要慢慢變成她故去的婆婆周氏吧,她很替那清秀可人、知書達理的女人惋惜。可笑她感嘆別人,卻不知自哀,秋扇見捐,千古同此傷心。周翰再無情,自己再怨他,也仍要糾纏千情萬緒,不舍斬斷情絲。澧蘭走到園中,看庭前月色,忽地想起“此情問天”……
澧蘭聽到行李落在地上的聲音,跑出去,看見周翰跨過一大堆行李微笑著走來,向她張開手臂,陽光透過花窗灑在他身上,周翰沐浴在絢麗的光影里,窗外是盛開的廣玉蘭樹。她笑著醒來,原來不過是一枕黃粱。她經常做這樣的夢,她在夢里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可她又沉溺于這樣的夢境中,因為現實太傷痛,她寧愿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