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駿一下學，就來找澧蘭，“母親，你說這哪里不對，先生給我打錯。”

澧蘭拿過來一看，就開始笑，不停地笑，幾乎透不過氣來。她嬌喘著伏到周翰懷里，說給揉揉、給揉揉，周翰就放下凌恒摟住她，心蕩神迷。

周翰拿過維駿的本子看，也咧嘴笑。原來是要求填空并仿寫一小節(jié)詩歌。填空的部分大概是書上原來的內(nèi)容：

我想把小手，

安在桃樹枝上。

帶著一串花苞，

牽著萬縷陽光，

悠啊，悠——，

悠出聲聲春的歌唱。

維駿仿寫的詩歌是：

我想把小手，

按在金錢上。

守著我的財富，

看著自己統(tǒng)治的這個“金錢帝國”，

悠啊，悠——，

悠出自己的幸福。

澧蘭笑著說，“到底是你的兒子，相當有‘錢途’。不過，也是赤子之心。”

“媽媽，怎么了？你們這樣笑是對我的傷害！”

澧蘭好不容易止住笑，趕緊給維駿解釋為什么錯。“維駿，你知道中國古代的讀書人一向清高，尤其是詩人。雖然大多數(shù)人寒窗十年苦是為了安身立命，為了功名利祿，但他們不這樣講。他們說是為了報效國家，實現(xiàn)自己的治國抱負。當然了，古仁人君子確是為了國家，所以才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才有林則徐的‘茍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

周翰想澧蘭講得真好。

“中國古詩中對財富最直白的追求也不過是‘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就是那些鬻字賣畫的人收到報酬也不愿提‘錢’，而叫‘潤格’。你這首詩太率真了。”

周翰知道因為夫妻聚首，澧蘭心里很快樂，笑意常常寫在臉上。周翰聽著澧蘭給兒子解釋，心想嬌妻幼子相伴，人生在世，夫復何求！心里無比安寧幸福。

“其實，也不能怪維駿太直白，他在戰(zhàn)爭中長大，物資匱乏……”周翰有點說不下去，他實在憐惜孩子。

“戰(zhàn)爭終究會過去，周翰哥哥，”澧蘭抱住他手臂，“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堅信！你不是已經(jīng)回到我們身邊了嗎！”

“爸爸抱！”凌恒開始扒爸爸褲腿，小狗一般，周翰趕緊把兒子抱起來。周翰自回家后，凌恒就長在他身上了，凌恒指哪兒，他就打哪兒。

“天天地‘爸爸抱’、‘舉高高’，你不嫌煩？”澧蘭笑。

“有個姑娘也天天粘著我，喜歡都來不及，怎么會煩？”

澧蘭笑著親他一下，她知道周翰在說誰。

“趁現(xiàn)在還讓抱，趕緊抱抱。你看維駿都不怎么讓我抱了。”周翰傷感。

“成天都在你背上，還說不讓抱？”澧蘭笑。

大家常見周翰懷里一個，背上一個，澧蘭調(diào)侃他像當?shù)氐拇鍕D。“維駿、凌恒，別累著爸爸。”“一點也不累！”周翰說。孩子們已經(jīng)和他達成了某種共識，就是晚上媽媽是爸爸的，所以白天爸爸要盡量補償他們。

周翰經(jīng)常給孩子們變魔術(shù)，他手法笨拙，經(jīng)國便在一旁幫襯，哄得孩子們各種驚嘆。“騙子！”澧蘭嬌笑。

周翰有一個曾經(jīng)是魔術(shù)師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說一旦自己戰(zhàn)死，他的驚世絕學便要失傳，不如教給大家。戰(zhàn)友頗有嵇康慨然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之態(tài)。《廣陵散》“紛披燦爛，戈矛縱橫”，全曲貫注聶政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他的魔術(shù)師戰(zhàn)友亦很有聶政的風貌。很好，魔術(shù)師仍健在，周翰打算邀他同去美國，弘揚中華絕技。

經(jīng)國目睹哥哥和蘭姐兩情相悅，心里頗有感觸。他拿過維駿的本子來看。本子已經(jīng)合上，他就把本子托在殘臂上，單手去翻頁。微風趁他翻頁時，又把他已經(jīng)翻開的書頁合攏來。

“叔叔，我?guī)湍惴！?

經(jīng)國對維駿微笑搖頭，他怎能連這點事都做不成？他坐下來，把本子放在腿上，他用殘臂按住他翻過的書頁。他翻到那一頁，他眼里看到的不是詩，而是自己的殘腕，陡然縮小的肢端，駭人的疤痕，異乎尋常的粉嫩色肌肉。他知道別人初見時都會愣一下，他自己也反胃。那么，文茵呢？經(jīng)國暗自神傷。

暗將往事思量遍，滿腹相思都沉默！

1945年9月初，杜月笙在距離上海北站5公里的銅川路站意興闌珊地走下火車。火車靠站時，沒有一個要員迎接他。

他帶著一群隨從興沖沖地從重慶返回上海，走到半路，傳來千真萬確的消息，蔣jie shi已任命錢大鈞為SH市市長、吳紹澍為副市長，負責接收上海全權(quán)。杜月笙原本把目光定格在SH市市長的位置上，并將這一想法經(jīng)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轉(zhuǎn)達給蔣jie shi，結(jié)果希望落空。

火車快到上海時，門徒上車報告，市政府已取消原定的歡迎儀式，拆除本已搭建好的牌樓，上海北站還貼出“打倒杜月笙”的標語。

他自十四歲拜陳世昌為“老頭子”、加入“青幫”，一路走來，賑災、助學、維護勞工、抗日、救國、鋤奸、為國家奔忙勞碌。結(jié)果蔣jie shi拿他當夜壺，用過了就塞到床底下，還不忘拿他的青幫身份打擊他。他怎么就禍國殃民了？他忽略了自己販賣鴉片。

杜月笙回到上海寓所后，一連兩天悶在書房里練字，一言不發(fā)，沒人來打擾他。

“先生，看看誰來了！”

杜月笙擱下筆，想小子怎么沒章法，隨便把人帶進書房！他一抬頭，門外走進兩個人，前面一個人身量魁偉，沉靜內(nèi)斂；后面一個人身形略矮一些，敦厚持重，杜月笙看他左臂略有特別，心里疑惑。兩人均看著他微笑。

“周翰！經(jīng)國！”杜月笙心底泛起暖意，“你們變樣子了！我剛才都沒認出來！”

“聽說先生回來了，我和經(jīng)國來看望先生。一別多年，先生身體好嗎？”

“其他還好，就是哮喘總要發(fā)作，除不了根。經(jīng)國知道的。”他這哮喘的毛病就是去重慶見□□坐實的！“周翰，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

“一周前。去了趟鄉(xiāng)下祭祖，昨晚才回上海。”

三人敘舊。杜月笙聽到周翰兄弟入緬作戰(zhàn)，情不自禁地拍拍兩兄弟的肩膀，“好男兒！”他看著經(jīng)國的斷臂，“經(jīng)國，這是在戰(zhàn)場上……”

“嗯。”經(jīng)國點頭。

“令尊泉下有知，會為你自豪的！”杜先生再拍拍經(jīng)國，心里不忍，他把經(jīng)國看做很親近的晚輩，他記得在香港那些愜意的黃昏。

“周翰，你們以后怎么打算？”

“先生，我已經(jīng)打算全家遷居美國，后天就出發(fā)。我弟弟朝宗在貝里琉島作戰(zhàn)時失蹤了，我要尋他回來。我妹夫在菲律賓出使被日本人殺害，我要去接他和他的妻、子。”

杜先生握住周翰的手臂，和周翰一家的遭遇相比，他的落寞算不得什么。

“先生，你怎么打算？”

“周翰，你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們說我是黑幫，禍國殃民，你怎么看我？”

“我有幸跟先生結(jié)識多年，先生高義薄云天。先生從來急危救難、熱衷公益，得先生蔭蔽者不可勝數(shù)。日寇進攻上海，先生創(chuàng)建別動隊，抗擊日本人。先生組織救護委員會，設(shè)立醫(yī)院，數(shù)萬軍民得先生救護。先生毀家紓難，鑿船沉江，阻止日軍進攻。先生主持紅十字會會務，為抗日籌措巨額捐款。先生所為，我或者經(jīng)國都親歷，先生的民族大義、家國情懷我十分欽佩。先生的豐功偉績當名垂青史！”

杜月笙很欣慰，“周翰，換成你是我，你怎么做？”

“先生，買田陽羨、一棹五湖，好不好？”

杜先生沉思，從前人情往來，花錢如流水，他沒太多積蓄。一大家子等著吃飯，歸隱？談何容易！

“周翰，不提煩心事了。來，看看我近來收藏的字畫，你是行家，替我掌掌眼。”杜月笙引著周翰兄弟，從書房走回前一進的中式兩層石庫門樓房。他在一樓的大廳后面辟出專藏書畫的一小間，他人不得隨意進入。“有一說一啊，不許瞞我！”

“我何曾瞞過先生？”周翰笑。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周翰兄弟與杜月笙告別時留下他們在紐約和波士頓的聯(lián)系地址，相約以后有可能美國再見。“我母親、弟弟得先生救護才逃脫險境，我一生都感念。我盼著異日有緣和先生在美國相聚，不論先生來，還是先生的親朋來，我都歡喜！”

杜月笙明了周翰對他的承諾。

深宅日暮，顧周翰離開后，杜月笙陷入沉思，靜坐良久，他慢慢回顧自己和周翰的友誼。二十六年前，那敦和儒雅的貴家公子替他扶住門，向他點頭微笑，使三十一歲的他在充滿戾氣的黃金榮公館里感受到文明的氣息。1925年“五卅慘案”后他再見到顧周翰，當時虞洽卿發(fā)起捐款接濟面臨嚴重生活問題的罷工工人，他和顧周翰最先響應。剛剛留洋回來、服飾得體、舉止從容熨帖的周翰令他自慚形穢。他發(fā)跡后，平素里都是白相人打扮，紡綢短打，一襟中分，胸前一條粗大的金表鏈，系一只西洋彈簧金掛表塞入衣袋里，手上帶著幾克拉重的火油鉆。

“我以前見過先生，先生還記得嗎？”學貫中西、沉著練達的顧周翰稱呼他“先生”，他對顧周翰再次油然生出好感。以后他去了短打，改穿長衫，講究穿著得體。他領(lǐng)悟到錢和錢是有區(qū)別的，顧周翰的錢透著貴氣；他的錢失了底氣，所以露怯。他開始追求內(nèi)外兼修，讀書、習字；他知道有學識，說話才能文雅而有分量。

他和顧周翰一直保持著深厚的友誼。他懷念那些談生意、論時事、品味古玩研磨字畫的時刻，周翰一直坦誠相待，從不虛與委蛇。他每一次為公益、為家國登高振臂一呼時，周翰都是最先響應、最鼎力相助的人。

顧周翰了解他，知道他從不傷女人，所以陳澧蘭出事后周翰寧可去找那狗一樣的、只認錢、拿斧頭的人動手，也不來為難他。其實他愿意破一次例，做了那姓胡的女人。華容婀娜的陳澧蘭跟周翰真是絕配，他心中欣羨不已。他和顧周翰相互扶持，肝膽相照！

沉沉浮浮多少年，身邊的朋友們?nèi)缤罄颂陨嘲銇砣ァＫ藭r大勢已去，昔日左右逢源、一呼百應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繁華落盡，他如今一身憔悴，嘗盡人情淡薄。杜先生想顧周翰是他此生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很聰明的小子，有情有義！”杜先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