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底,顧周翰和顧經國兩兄弟在臨近崗頭村的路口下了驢車。天空明澈,熏風和暢,滿目是鮮活的綠。泉水從涌泉寺流到山腳,匯成溪水,溪上盛開著說不出名字的花,崗頭村陷在花海里。
經國在路旁的茶館停下來,周翰徑直向前,他越走越快,跑了起來,把經國甩在后面。這是他熟悉的田埂,他和澧蘭經常帶維駿來散步。好像有熟人招呼他,他不理,近鄉情怯,他要趕緊弄清楚他嬌妻、幼子和老母的安危。他看見那農舍、籬笆和小院里的人影。有一個女人飛奔出來,“周翰!周翰!周翰!”澧蘭驚叫,她英武的愛人終于回來了!
巨大的喜悅充斥周翰的心胸,她安然無恙!他的女孩完好無損!周翰記得澧蘭的話,她說如果日軍攻到家門口,她就開槍自殺,絕不會污了顧家的門風。分離的日子里他日日牽掛她,后悔離開她,他奮勇殺敵,就是要把日軍阻在國門外,保住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向她展開雙臂,那姿顏婉妙的女子奔過來,他看得見那妙目里歡欣的淚。
澧蘭用盡全力擁抱丈夫,她從未這么瘋狂地親吻過周翰,他們唇舌交纏,他們吻得感天動地。
“你從臘戌發電報后,我就天天盼你回來。畹町、龍陵、大理、楚雄,”澧蘭又哭又笑,“我在地圖上看著你一點點走近我。昨天我收到你從安寧發來的電報,高興得傻了。我一上午都帶著維駿和小囝在村口等你,我們才回家吃飯,你就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哥哥?”
“沒有,寶貝,確實是我,我回來了!”周翰掐她一把,“疼吧?”
“壞周翰,還鬧!”她吊在他身上不肯撒手,“你受傷了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孩子們好嗎?”
“很好!哥哥你瘦了很多!”澧蘭仔細端詳他,心疼得直蹙眉。
“行軍打仗哪能不瘦。”
“你等著,我要把你養得壯壯的!”澧蘭發狠,她十分心疼丈夫。
“母親好嗎?”
“很好!母親不在,她和俊杰去市場了。母親說要多做些菜迎接你們。經國呢?經國好嗎?”
“在后面,我先跑了來,我忍不住。”
她像獻寶一樣拉著他去看孩子們,兩個男孩眉眼像極了他,尤其是維駿,活脫脫一個小周翰。小的兩歲六個月,已經會說話,輕輕地叫聲爸爸,立刻蒙住臉,伏在凳子上。周翰把他舉起來,心都要化成水。他把小囝放在膝上,回手把維駿拉進懷里。
“爸爸,我很想你!”維駿用手圈住周翰脖子,略有些羞澀,但極親昵,因為澧蘭常常告訴維駿爸爸在家時如何疼愛他。
“確實是塊風水寶地!”他瞧著澧蘭,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煙,他嬌媚無匹的妻子。
澧蘭笑著去捶他,這流氓!
周翰把孩子們放下,起身把澧蘭摟住,“寶貝,你生產的時候我不在身邊,很疼吧?”他眼圈紅了。
“嗯,很疼!疼死了!”澧蘭環住他脖子撒嬌,“誰說的第二個孩子好生,我當時都想去打他們!比生維駿的時間沒差多少。我就鼓勵自己堅持,要用力,一定要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囝等你回家看。”
周翰把她緊貼在懷里,眼淚掉下來,“寶貝,我推算你生產的日子,那些天,我擔心極了,”他聲音暗啞,“我都想當逃兵跑回來看你。要不是怕連累經國,我就跑回來了。疼了多久,寶貝?”
“也是凌晨兩點多破水,疼了快四個小時。”
“什么時候去的醫院?”周翰輕撫她的臉。
“生產前兩天,我發現肚子變硬了,趕緊告訴母親。俊杰和淑君就用車送我去昆明,母親也陪我去。孔媽和維駿的奶媽、還有小囝的乳母在家里守著維駿。”
“做驢車很顛吧?”周翰一臉不忍,他情不自禁用手輕撫澧蘭的肚子。
“倒沒有,”澧蘭笑,“況且我一路擔心維駿,沒注意到。你回來就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澧蘭去親周翰的耳朵。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懷孕時是不是很難受,寶貝?吐得厲害嗎?”
“沒有,這回都沒吐。我分娩前一天在醫院里還跑了兩步,被母親喝住。別光問我,你呢?你是不是遭了很多罪?”澧蘭看周翰滿身臟污,萬分不忍,她用臉在周翰頰上輕輕挨擦,她用雙手撫摩周翰的耳朵。
“媽媽,你看叔叔……”維駿扯澧蘭的衣襟。
“二少爺,你……”
“母親,對不起!”
“周翰,我知道你盡力了,不怪你。你們回來就好!”陳氏含淚說,她痛惜經國,“戰爭總要受傷,你們這樣已經很好了。”
“母親,多虧大哥努力,我才能活著回來。”經國開始講述周翰回護他的經過……
陳氏淚流滿面,她起身走過去,把手放到周翰肩上,又撫摸他的頭發,“忠孝悌義,”她一字一頓地說,“周翰,你是顧家的好兒郎,我慶幸有你這樣的好兒子!”
周翰很不好意思。
他殫精竭慮為顧家重振基業;他參加慘烈的沉船自毀計劃,阻止日軍沿長江快速西進;他不顧個人安危,冒著炮火遷廠,為國民政府轉移工業;他深諳時事,及時轉移資產,保住一家老小的安逸;他英勇抗擊侵略者;他九死一生救護弟弟,不使他埋骨異國他鄉。這是她經天緯地的愛人,澧蘭凝視周翰的側臉,雙手抱著他的臂膀,一刻也不肯撒手。
“澧蘭,你還是那么美,可我變丑了。”
的確,緬甸跟印度的驕陽在丈夫臉上烙下不能消褪的印跡,澧蘭攬住他的脖子濃情厚意地說,“我的愛人英姿勃發!”她不管不顧周圍的人。
“寶貝,我臭不臭?”澧蘭正在給周翰刮胡子,“一點也不!我喜歡你的味道。”澧蘭親親熱熱地親吻兩下他的嘴。
“還是老婆你疼我。”澧蘭的鼻子向來靈敏。“我頭發里都有虱子了吧?”
“嗯,有一點。”澧蘭已經把周翰的頭發都剃光了,“其實,好多啊!”澧蘭笑著說,她再親周翰一下。
“在叢林里打仗,身上什么蟲子都有。經國的傷好轉后,我才抽空洗個澡。這一路回來,從臘戌到昆明哪有像樣的旅店,到處都是跳蚤。碰到條件好點的,我們就趕緊洗個澡,買身干凈衣服換上。沒條件的,就只能刷個牙,洗把臉。”
“哥哥,你是怕我嫌你臟?我永遠都不會!”
“寶貝,你之前怎么認出我來的?”
“我對你的愛早就刻入靈魂,怎么會認不出你來?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認得你!”在時時揪心的漫長三年等待中,澧蘭已然決定再不遮掩半點自己的心,她如何愛周翰,她就要如何說出來。
澧蘭把周翰的換洗衣服拿進浴室,朝他嫵媚地笑笑,這個傻子從她為他理發時就不轉眼地盯著自己。
“經國呢?”
“母親安排他去俊杰家洗浴。”澧蘭過來給周翰擦背。
他起身從熱氣騰騰的水里邁出來。
“哎,你怎么出來了?”
他不言語,伸手攥住澧蘭,去扯她的......
“周翰!”澧蘭小聲驚呼。
......
“原來偷情是這個滋味。可惜不是在上海顧園......”
這壞蛋!得了便宜還說俏皮話。幸好他沒有扯破她衣服,不然讓她如何見人?“壞東西!”她貼在周翰懷里撒嬌。
“這個小家伙搶了我的女人!”周翰又憐又愛又無奈地看著他的幼子,小囝偎依在母親懷里。他平生第一次和澧蘭同床時不是抱著她入睡,他很不習慣。維駿出生后他也是從后攬著澧蘭,澧蘭再摟著維駿入睡。現在他和澧蘭中間隔了兩個孩子。
澧蘭柔媚地笑,“哥哥,你叫小囝什么名字?”
“凌恒山其若陋兮,‘凌恒’好不好?”
“這個名字好,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寓意。
“寶貝,變通一下好嗎?”他把維駿抱到他身后,再把凌恒抱到澧蘭身后。
“孩子們睡覺不老實,會掉到床下。”
“我用椅子攔在床邊。”
他才忙乎完,終于舒心地躺下,從身后攬住澧蘭,就有一個小孩抱怨說,“爸爸,我很孤獨。”他轉頭,維駿坐起來趴在他身上,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最孤獨的人是我!”周翰嘆口氣,把維駿抱到身前,“孤獨?才七歲的孩子懂什么叫孤獨。”他對笑不可抑的澧蘭說。
維駿已經睡著,小囝還在母親懷里咿咿呀呀。
“什么是‘大洋’?”
“就是‘太陽’。”
“那么‘小吼吼’呢?”周翰發現需要澧蘭在他和凌恒之間充當翻譯。
“就是‘小虎虎’,他沒有名字,我就給他起個小名,他長得也像只小老虎。奶媽說孩子的小名平常些,好養活。”
“這個孩子將來是個話癆,怎么還不睡?”
“小孩子剛學會說話,就喜歡說來說去的,大概是以前不會說話憋得慌。”澧蘭微笑,“小孩子都入睡慢,誰像你?”
周翰一向入睡快,只要他們不再說話打算睡覺,周翰幾乎一分鐘就能睡著。澧蘭以前打趣說周翰小時候是不需要睡前故事的,因為大人們才開個頭,“從前,有一個……”,定睛一看,這孩子已經睡著了。周翰笑著說,“你個調皮鬼!”
“維駿怎么睡得早?”
“凌恒睡午覺,維駿不睡午覺。哥哥你不記得了?從前維駿入睡也晚。”
“喔。”周翰按捺住自己。
“爸爸累了要睡覺,你不許再說話了,小虎虎。”澧蘭柔聲說。
周翰看向凌恒,小囝正笑嘻嘻地看他,小囝爬起來,從哥哥身上越過去,爬到爸爸身邊。
“爸爸?爸爸,爸爸!”小囝側著頭,清亮亮的眼睛看著他。這個字眼他不常說,所以就反復幾遍。
“哎,兒子!”周翰支起身撫摸孩子的頭,“我的小娃們真好看!”
“爸爸英俊,孩子們自然就好看。”在澧蘭眼里,他什么都好,“我也常說我的孩子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你知道我們的小虎虎好可愛,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有人吃東西,他就站在旁邊看。他不伸手要,也不出聲,他就眼巴巴地看著你吃,大人們都忍不住給他兩口。我實在怕他吃成胖子。”
周翰臉上笑出褶來,他心里暖極了。
小囝睡到周翰身邊,抱起爸爸的手臂,親了又親,反復數次,周翰的心化成一汪水,嘴角扯到天上。
“這個孩子將來會是個情種。”
“跟你一樣。他親來親去的,我手臂每天晚上都是濕的。哥哥你別看他,否則他永遠都不睡。”
周翰就閉上眼,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看向凌恒,小囝正笑模笑樣地對他眨眼。周翰忍住笑閉上眼,好久,他再睜開眼,本來已經困得揉眼睛的小囝立刻來了精神,坐起來趴到他胸前。周翰趕緊閉上眼,他打定主意這把要學老僧入定,澧蘭起身關上燈,“熄了燈,他睡得快。”周翰終于聽到凌恒均勻的呼吸聲,他下地轉到床另一側伸手拉澧蘭起來。
“哥哥你不睡覺了?”澧蘭小聲說。
“就是要睡覺!”周翰壓低嗓子,因為陳氏睡在隔壁。
“你……維駿發現怎么辦?他不小了。”
“不會,你難道沒聽說過‘像孩子一樣甜睡’嗎?”
“哥哥你不累嗎?”
“所以才要解解乏,更能睡個好覺!”
他還沒改那痞性,“一天兩次傷身體的,你不是年輕的時候。”
“你嫌我老了是不是?我都做了三年禿和尚,你就讓我恣意狂歡一把。”
“你別感冒了,晚上涼。”
是了,別凍著澧蘭,周翰去柜子里翻出一條薄毯披在兩人身上,拉著澧蘭遠離床邊站到窗前。他把她柔軟的身體摟進懷里,“寶貝,我日日夜夜都想你,想得心都疼。”他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際,綿長、深切、濃烈的吻......
......
周翰才把澧蘭抱下來,就有一個清亮亮的聲音說,“爸爸媽媽你們在做什么?”
“看月亮!”
“那怎么沒拉開窗簾?”
“正準備拉開。”
維駿起身去馬桶上小解,“爸爸你怎么沒穿褲子?”
“熱!你小便后把蓋子蓋緊,否則有味道。”周翰趕緊轉移話題。
“我從來都蓋得很緊,媽媽告訴我了。爸爸你不是熱嗎?”維駿看著往身上套睡褲的周翰。
“又冷了。”
“維駿小聲點,別影響奶奶睡覺。”澧蘭才緩過來,扶著桌子又羞又愧,陳氏歲數大了,睡眠很淺,她一定聽到了。
......
澧蘭親吻他脖子,周翰摟緊她,她這般夸他,讓他好生感動。
“下次不許了,害得我沒臉見人。”她在他胸前輕咬一下。
周翰拉開窗簾,總要裝一把樣子。陰歷十六,月色正好,在院子里漏下一地閃閃爍爍的碎銀。他擁著妻子看月,用毛毯裹住倆人。
“維駿怎么起夜?我小時候都是一覺到天亮。”
“他今天也是第一次。他貪吃俊杰買的緬甸西瓜,這個季節西瓜是稀罕物,小孩子貪嘴,多吃了些。”澧蘭懶洋洋地說。月光照亮她的臉,xing事過后,她的眉梢眼角有萬般嫵媚,他這秀色掩今古的妻子。
“寶貝,我們跟月亮很有緣,我剛認識你時我們就在月下作畫,我今天回到你身邊,剛好滿月。”
“我在歐洲時經常望著月亮想你。”
“我知道,我聽馮清揚說過。”
“你個壞蛋!”澧蘭嬌嗔。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寶貝!”
緬甸熱帶叢林的彌天大霧中,周翰和經國小心翼翼地摸索向前,他們時時停下來靜聽前方傳來的細微聲響。這種天氣即使與敵人近在咫尺,互相也看不到,往往一出槍就有可能戳到對方腦門。
中國古代視這些萬山重疊、濕氣交蒸的地方為“瘴癘之鄉”,罪臣們多被貶謫至此。不對,那是嶺南,不是緬甸,周翰提醒自己收束心神,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是偵察兵的大忌。
其實沒有霧時,林子里也黑洞洞、灰濛濛的,古樹的枝葉搭起來,密密層層,陽光透不進來。周翰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在肆虐無常、危機四伏的雨季里,他的衣服就沒干過。
大霧倏然消散,林子里前所未有的透亮,周翰他們站在溪流里,腳邊的魚跟杭州蘇堤映波橋邊的魚一樣肥碩,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紅葉鋪滿水面。周翰想抓幾條,叉在樹枝上烤來吃。轉眼魚就熟了,經國撕一塊扔進嘴里嚼,一邊吸著氣,一邊嚷鮮。周翰看著他笑,小子,長大了,也沒改嘴急的習慣。
轟隆隆的響聲由遠及近而來,周翰心驚,叫一聲“山洪!”,扯了經國就走。大水漫過來沒了他們的頂,周翰憋住氣,從水里掙出來,手里是空的。他沉下身去,在水里摸索,不見經國的蹤跡。他飛上樹端,看到經國一縷衣服隨著大水上下翻滾而去。他飛縱下樹梢,一路追著山洪,洪水轉瞬即逝,他趕不上。“經國!經國!”周翰心痛得無以復加,手足情深,他像斷了手足一般痛。他怎么向陳氏交代?他百年后如何面對黃泉下的父親?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周翰猛然睜開眼,澧蘭的身體從孩子們的頭頂越過,她撫著他的額頭。
周翰定一定心神,“我夢見在緬甸的叢林里,發洪水,我弄丟了經國。”
“爸爸,叔叔沒丟,叔叔睡在客廳里。”維駿也來伏在周翰肩上。
“俊兒,你守著弟弟睡,爸爸做噩夢了。”澧蘭起身繞到周翰那一側,她伸出手臂,把周翰的頭摟進懷里,像周翰從前對她一樣。她撫摩周翰的頭,把吻印在他額上。
周翰緩緩心神想發一個噩夢也值,他終于遂了心意。“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許孩子們搶我女人!”他緊緊摟著澧蘭,小孩子般撒嬌。
“好,我不許他們搶。”澧蘭柔聲說,“哥哥,你回家了,大家都平安了。你和我、和孩子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開!”
殉國者已共清風明月,幸存者常憶鐵馬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