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從那以后有公婆在的場合,她盡量和鄧異一同出現,避免自己和他們獨處。但事情總有例外,此刻她十分想去上廁所,李開萍卻在客廳看電視。她可以找鄧異當擋箭牌,但他后天有一場PTE考試,正在戴著耳機復習聽力。他的目標是四個八,上一次成績出來,唯有聽力還差兩分。羅仲夏不想妨礙他,只能自己憋住,哪知李開萍一看就是一下午。后來她實在忍不住,頭也沒回一路小跑去廁所。解決完燃眉之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去,結果被李開萍逮了個正著:“哎小羅啊正好,你來我想和你說點兒事。”
這種開場白最讓人忐忑,她避不開,只能在沙發一角坐下,心里盤算定要在房間里囤幾個礦泉水瓶,以備不時之需。
李開萍笑道:“你們要結婚了,對婚禮有什么想法沒?有要求盡管跟阿姨說。”羅仲夏出乎意料,沒想到李開萍原來還有體貼別人的一面。
對于婚禮,她其實考慮過很多。小時候想在城堡舉行的盛大婚禮,大了以后喜歡清新溫馨的草坪婚禮。參加過幾次別人的婚禮,她有了更具體的畫面:早上穿金線刺繡的龍鳳褂子,儀式的時候穿一字肩的緞面婚紗,婚鞋是綴滿水鉆的尖頭高跟鞋,吉時一到,她由父親領著在紅毯上緩步走向新郎。不過這些細節她計劃要以后慢慢跟鄧異商量,于是隨口說道:“簡單一點就行。”
李開萍很高興:“太對了。現在好多人都講究排場,搞鋪張浪費,一天就花去好幾十萬,讓婚慶公司賺的盆滿缽滿。我們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呀,每一分都是辛辛苦苦賺的。還是小羅懂事,現在年輕人像你這樣的不多了。”
這話羅仲夏聽著心里別扭,婚禮八字沒一撇,先給她個下馬威。她很好奇要是說喜歡聲勢浩大的婚禮,李開萍又會怎樣回答。不過她一直覺得夢想中的婚禮定要由自己親自策劃,沒想寄希望于別人,便敷衍地笑笑。
“很多概念都是商家營造出來騙人的。就好比鉆戒吧,那完全是商業騙局。鉆石根本不值錢,一到手里就貶值。我們那個年代根本不興這種東西的,咱們中國人要什么鉆戒,你說是不是啊小羅?”
羅仲夏看著她脖子手腕上掛的首飾,故意說:“是啊,咱們中國人講究三金彩禮。”
“哦,這個倒是有的。只不過年輕小姑娘不喜歡戴金首飾,買來都白瞎了。”
“這個您放心,我最愛戴金項鏈。”羅仲夏笑得燦爛。
李開萍搔搔鼻翼,訕笑道:“那也行,你喜歡什么就說哦,別跟我客氣。”然后看著電視小口嘬起茶來。
這樣的承諾當然是空頭支票。李開萍不是個會省吃儉用的人,不過她的大方是留給自己的,絕不會用在兒媳身上。不過羅仲夏心里再厭煩,也知道他們明天就要回國,沒必要最后關頭起沖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李開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還有個事情問問你。”
“您說。”
“我知道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習慣,跟我們不一樣,但最基本的衛生還是要搞好。”
羅仲夏沒吭聲,心想,原來她不是在看電視,而是鉚勁兒想怎么找茬呢。
“你們洗衣籃里怎么堆著那么多衣服?”
她皺眉,這話問的奇,洗衣籃里不堆衣服堆什么?
“衣服要勤洗,不然堆在那里久了會滋生細菌。我看報道說一籃臟衣服里有一億只大腸桿菌,比馬桶還臟,久而久之健康要出問題的。”
“我們洗的挺勤的,最起碼兩天一洗。”
李開萍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那可不行!衣服每天都要洗,有污漬的地方立刻用手處理,脫下來的內衣襪子順道就洗了晾了。以前我們所有的衣服都是用手洗,你們現在條件這么好,要洗衣機有洗衣機,要烘干機有烘干機,有什么理由整天臟兮兮的呢?做女人最忌諱懶。”
昨天被說做的飯不好吃,土豆有毒;今天說她臟,懶。她極力壓制住想回嘴的沖動,跟年紀大的人拌嘴,面子上不好看,她有最基本的教養。
“你們這的洗手間我真的下不去腳,我就那么大致掃了一眼,地上好幾根長頭發。”最后三個字特地落上重音。
長頭發,那可不就是特指她?羅仲夏的臉瞬間燒了起來,小聲道:“我這就去收拾。”
“不用了,我最看不得臟亂差,早就幫你打掃干凈了。我跟你說,這家務的學問大著呢。現在的女孩子都是嬌生慣養大的,你不懂沒關系,但結婚了以后可不能這樣,以后要慢慢學起來。”
羅仲夏邊聽邊點頭,讓自己看上去溫良恭儉讓,等李開萍說完了才站起身:“行,那您看沒什么事的話我先進去了。”
李開萍又道:“小羅你坐下,陪我看電視。”
這是什么嗜好,看電視也要人陪,自己看不懂嗎?她搖頭道:“這個劇我看過了。”
“鄧異學習呢,你別進去打擾他。”
羅仲夏懷疑自己的耳朵,她很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但這番話已經沒法再直白,沒有聽錯的余地。她胸腔里的血氣直往腦袋上涌,嗓子眼里又干又腥。
李開萍見她面色稍微凝固,笑道:“他早考出來你也早拿身份不是嗎?這是為你考慮。”
羅仲夏用盡全力使自己保持微笑:“阿姨,我也是移民專業,并不是我靠他拿身份。”
李開萍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她幾秒,然后玩味地一笑,扭頭看起電視。
羅仲夏瞬間怔住,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眼前重復著李開萍最后的眼神。那眼神里好像帶著點不滿,也許還帶著點輕視。想著想著她開始懷疑是自己哪里失禮了,又或是自己看錯了,說不定那只是一個禮節性的笑,善意的笑。她在原地站了會兒,看李開萍再無講話的意思,悄悄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回房。就在她剛邁進屋子里的時候,突然一陣風吹來把門帶上了,還發出一聲巨響。
鄧異正戴著耳機做聽力,被聲響嚇了一跳,隨口說:“輕點。”
羅仲夏委屈道:“不是我關的。”她還故意說得大聲些,以免客廳里的人誤以為她摔門泄憤。
但是鄧異連頭都沒回,對著屏幕念念有詞。
她本就積壓了許多情緒在心里,早已在爆發的邊緣,這下剩余的一點理智也瓦解掉。在她眼里此刻的鄧異簡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上前一把將他的耳機扯下來擲在桌子上,耳機里字正腔圓念著英語的女聲潺潺流到桌子上。鄧異一驚,莫名其妙地說:“你干嘛?別鬧。”他重新戴好耳機,把脫落的連接線插好,把聽力題往回倒了幾秒。
羅仲夏突然覺得一切都很可笑,自己大費周章地討好別人,到頭來也沒有任何人領情,何苦呢?她拿起自己的背包,開始把筆記本電腦充電線手機錢包零零碎碎一股腦往里裝。鄧異這才發現她不對勁:“你要去哪?”
羅仲夏沒聽見一般,直徑走到衣柜前拿了幾件換洗衣服疊好放進包里。
鄧異趕忙過去,見她眼圈發紅,好奇地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出去走走。”她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
“出去走走你帶這么多衣服干嗎?”見她這般,他大概能猜到導火索來源于哪里,于是又道:“如果是因為我媽,她的脾氣是有些不好,你多擔待。”
她聽了反笑:“的確,是我不夠有涵養。”
“我不是那個意思。要不你等一下,我去問問到底怎么了。”
“你還是學習吧,不然我又要被人說打擾你了。”
“我知道你這幾天辛苦了。可他們明天就要走了,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
“看你的面子,你到底多大面子?”
“那你跟我說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很認真地想怎么描述剛剛的事,發現根本無從開口。就算把剛才的對話復述一遍,也挑不出李開萍什么錯。那畢竟是他媽,即便有錯,他又能怎樣?說到底婆婆教訓媳婦這種事情司空見慣,最后的眼神也可能是自己捕風捉影。而且她最恨背地里嚼舌根的行為,是不可能去做的。她只是覺得累,難道期待中的婚姻就是雞飛狗跳,委曲求全,妻子在丈夫面前講婆婆的壞話嗎?如果結婚讓人變得卑微可憐,那不結也罷。她不想作答,也不想呆待在這里,拎起包就走。
鄧異拼命拽住她:“我知道她有點難相處,我這二十多年也是這么過來的。大人的性格早就固化了,不是吵幾次就能改變的。”
她也是這么成長起來的,她理解沒有哪個孩子是能跟父母講道理的。就算不同意父母的意見,嘴上也要應著,照不照做另說,但不可以頂撞。自己的親爹親媽順著也就罷了,因為虛無縹緲的愛情去包容另外一個人的爸媽,她做不到。她失笑:“所以呢,你讓我跟你一樣,也忍上個二十年?”
鄧異搖頭:“以后再有這種情況,你讓我出面調和。”
就算公婆平時在國內生活,但總會有見面的日子,難道每次都躲在鄧異背后?憑什么她要逃,憑什么她要躲。鄧異的話不錯,長輩是不可能改變的,想與他們和平相處,怕是只有改變自己。莫非婚姻只能靠包容忍耐和自我犧牲來維持?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婚姻才是這個世間最大的騙局。她想走,但這家里有一半都是她的東西。就算今天瀟灑走了,改天也要再回來收拾,這才發覺同居的最大弊端:出了事,想分手都分不利落。
她坐下,背對著他說:“你媽對我們的生活習慣不滿,我無所謂。但有一點我要澄清,鄧異,我不靠你拿身份。如果因為這個我得忍受別人輕視,那么不要也罷。”
他過去圈住她的肩,柔聲說:“當然了,是你幫我加分,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她仍像一尊石像般一動不動,鄧異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討好地說:“你消消氣。”
過了會聽到房門開合的聲音,羅仲夏知道他是去和他媽理論,不想聽他們的對話,于是戴上耳機。腦袋里瞬間涌進嘰里呱啦的英語對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腦子里一團亂,厭倦又疲憊。明天他們走,明年又會來,難道以后每年都要笑臉相迎逢場作戲?在外面也就罷了,在自己家也要這樣,“我到底是圖什么啊?”她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