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魚以為換來了雙腿就得到了愛情。我,我們大家,換來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兹笘|南飛,東南是西北的東南。東南在哪里?
浩浩蕩蕩的疫情戰役終于結束了,像所有必將結束的戰爭一樣。
送快遞的又像以前一樣上門送快遞了。跳廣場舞的又像以前一樣開始跳廣場舞了。孩子們又像以前一樣背著書包上學去了。雍和宮又像以前可以祈福叩拜了。村里的基督堂又像以前一樣人來人往了。公交又像以前一樣在城市里蜿蜒穿梭了。高鐵又像以前地圖上呼啦啦的奔跑了。頤和園的柳樹又像以前綠盈盈了。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徐叔叔終于回到了家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
在整理舅舅的遺物的時候,徐叔叔看到了那年他和舅舅,吳茗他們聯手打造的雙雄產子的改進方案。他知道那是磊舅舅的心愿,疫情前跟吳茗見面也是為了這個。但二十多年前那次不幸對吳茗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他對于重新這項科學研究沒了興趣。磊舅舅試圖把想法告訴其它感興趣的同行。但是,他們不相信這個學術圈里還有人愿意把研究方案拱手相讓,況且這么道德敏感的話題即使做復制出來了也不一定可以發表,明知不能發表的科學實驗還來做豈不自掘墳墓。這次聯系到的哈佛醫學院的一個實驗室,是他們唯一抓住的一次機會。只是我沒想到,主要參與者竟然是那個在意大利接我卡片的小男孩。他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是中國人先有,還是美國人先有,還重要嗎?受精卵笑了,胚胎笑了,在加上所有的形容詞之前,他們首先要努力被接受為人。人類的悲歡離合大不相同。
學術圈的悲歡離合也大不相同。有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黃金屋;有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顏如玉;有人,從一開始就為了高官肥祿;還有人,半路上才‘改邪歸正’奔著黃金屋;還有人,半路上才‘浪子回頭’垂涎顏如玉;還有人,半路上才‘棄暗投明’抓住高官肥祿。然而這都不是徐叔叔,他是那種會寫“茴”字的四種寫法的人。他會寫的一筆一劃,他會念的字正腔圓。他寫的少有人懂,他念的不合時宜。
我望著他背后枯萎的洋甘菊,“徐叔叔,你孤獨嗎?”
他擠出一點兒笑,“不孤也不獨。不是和你在視頻聊天嗎?”他身后的窗簾被風吹了吹,干枯的葉子被碰掉了。
過了半天。
他說,“從前真遠,想見你一面要飛洋過海,哪有這么容易。”
我說,“真的更近了嗎?”我想,從前哪遠,可以瞄到他兩瓣的小腳趾,可以觸摸到他手心的溫暖,可以撲捉他清澈的眸子里的她。
他大概看到我我咬住了下嘴唇,那是我努力思考時潛意識的小動作。他說,“蛻去了身體的外殼不是更能夠坦誠相待嗎?”
“蛻去了身體的外殼?”我瞇著眼睛,吸了口氣“也許就像你說的。我的房子,我物理的身體好像在逐漸荒蕪,在消失。情感交流可以不用我的房子,繁衍生育也不用我的房子??墒堑降资悄莻€叫我的東西不斷延伸拓展,還是那個叫我的東西在不斷被肢解被丟棄?腿被代替了,手被代替了,眼睛被代替了,精子卵子也被代替了,大腦也在被逐漸代替。身體的房子不再重要,生死的界限也變得越來模糊。”
“也許這就是另一種長生不老吧?!彼嶂^,“你看著那些視頻,看著那些音容笑貌,看著那些上學記錄,看著那些聊天記錄,看著那些購物記錄,看著那些上網瀏覽記錄。。。。。然后,醫學科技幫你完整復制那個人的一生。”
“復制的我不會格格不入嗎?想想看啊:太爺爺說文言文,爺爺以***語錄開始,奶奶講著陜西話,姥姥念著阿彌陀佛,姥爺說著普通話夾雜英文,我時常都覺得吃力。然后。。。。。。,”
“然后什么?”徐叔叔笑了,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齊齊整整。姥姥總求菩薩保佑一家人齊齊整整,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世世同堂。。。。。
“然后我的兒孫們得全部都應付自如嗎?兒兒孫孫呢?層層疊疊,排列組合,無限多語言,他們要怎樣溝通?”我怕他沒懂我,強調說,“我指的是沉浸到里邊去的溝通。不是隔著誤解誤會的翻譯,不是隔靴搔癢的解說?!?
他又笑了,“所以,巴別塔只會越來越高?!?
我突然覺得害怕,“那樣完整復制的真的是我嗎?”
沉默。
“就像這樣,它能復制沉默嗎?”
徐叔叔眨了好幾下眼睛,他在回憶什么。他說,“你小時候讀海的女兒,總問你哥哥為什么美人魚偏偏要用聲音來換啊。不能用漂亮的尾巴來換漂亮的腿嗎?那才是公平交換啊。”
我仰頭閉了一會兒眼睛,終于想起來了,“是的,徐叔叔。我那時想,如果換掉的是尾巴,就和人一模一樣了。就可以告訴王子所有的事情了。你那時說,美人魚換的是孤獨,只有孤獨不需要發聲??晌夷菚r并不懂得孤獨,還以為和水果蟲子有關的東西?!?
“哈哈,只怪我揠苗助長了。”徐叔叔笑道?,F在的我早已明白,公平恰恰是需要最會唱歌的美人魚失去聲音。他轉而又壓低了聲音,緩緩說,“你剛才問我沉默能復制嗎?也許會,也許不會。但它會讓你沉默中的孤獨加倍?!?
我打斷他,“加倍?還是用數學的語言,以冪指數增長?”
“以冪指數增長!”
“不是很絕望嗎?有人和你長一模一樣,說一模一樣的話,做一模一樣的事,到頭來還是不理解你。到頭來你還是孤獨一人?!?
“所以說,‘同’是求來的,‘異’是天然自帶的啊?!?
“昂?!徐叔叔,你真應該去研究文字?!蔽液闷?,“你怎么學醫???”
“一半是因為你舅舅,一半說來慚愧,因為家境貧寒啊?!薄澳隳??小時候嚷嚷著要做作家?!?
“我呀,一半因為,不說了,說了給舅舅和你添堵,”我感到自己臉紅了,“一半說來也慚愧,因為一幅畫。”臉紅得發燙。
“哦?”
“《繪畫的藝術》”
他緩了緩,問我,“你想TA嗎?”他說的是鯤表哥?還是那個一本正經解讀《繪畫的藝術》的人?
磊舅舅手機最后一條未發消息是給徐叔叔你的,他想說:想我嗎?
想嗎?可以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