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舅舅也走了。
姥姥紅著眼圈說,“磊兒頭發都還黑著呢。”
姥爺就靜靜的坐在靠背木椅上。左手放在在腿上,右手抓著扶手。那是姥爺拍照時候呈現的姿勢,只是那時候光線嘈雜,他的眼睛里燈忽明忽暗。現在,那盞燈滅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坐得這么靜過,靜的仿佛已經凍住了。
森舅舅走得時候,他也這么坐著。鵬表弟喊了好久好久姥爺,他才醒來。
森舅舅走之前,姥爺已經和他好多年沒說過一句話了。森舅媽從來不來姥爺家,森舅舅也很少來。森舅舅都是趁姥爺上班的時候來。森舅舅有次在我家喝醉了,向我打聽姥爺。我一五一十的如實匯報。他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一步錯,步步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雖然不明白錯的是什么,只是覺得要是姥爺醫院里能造出后悔藥人森舅舅就不用那么傷心了。他接著問我,將來長大想要做什么。我想了想說,觀音菩薩吧,我那時候覺得觀音菩薩可以命令大家都喜歡鯤表哥。我本來第一個想到的是如來佛祖,但他是男的啊,我只好換了一個。他哈哈笑著說,我看語文老師就挺好的。
森舅舅的名字里有很多木。森舅舅的青春也像他的名字一樣燒得轟轟烈烈,燒得噼里啪啦響。隱隱約約記得有一次,森舅舅怒氣沖沖的大叫著,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姥爺氣得追上去大罵,誰是如來誰是卿?那忠得是人嗎?易牙倒是忠啊?!你有本事就學易牙?!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只是森舅舅早已奪門而出。又跑回來拽上了我。
森舅舅有一輛威風凜凜的摩托車,我一直以為是像鯤表哥的變形金剛那樣變出來的。那個時候覺得摩托車好高好強大啊。森舅舅時常會把我架上去,帶我去兜風。我膽小,每次都緊緊抓著森舅舅的衣服。
風呼呼的吹,森舅舅的衣服膨脹得像個大面口袋,我攔腰拽著。爺爺村子里的磨面的大機器就是這樣子。嗡嗡的,一頭是熱熱的滑滑的白粉,一頭是綿綿的輕輕的麥麩。一頭給我吃,一頭給羊咩咩吃。原來我和羊咩咩吃的都是麥子啊!我第一次想到這個的時候,特別驚喜。看似完全不一樣的兩個,竟然可以這樣暗暗的連接在一起。森舅舅說你向下拽,不要向后,不然你這個沒出息的壞舅舅又得傷風敗俗衣不蔽體啦。森舅舅的襯衫扣子經常被我拽得找不到了。要是鯤表哥在,森舅舅便把他也架上去,這樣,我便可以抱住鯤表哥,使得他的襯衫免遭一劫。
多年之后廣場上無意聽到“我要策馬奔騰,向你懷中”的時候,我腦海中突然閃過森舅舅的摩托車,閃過那時的森舅舅,閃過被森舅舅架上去的我們。遠處的大媽們在跳舞。我默默的坐在石階上,靜靜的聽完。眼淚滑過臉龐,我一直都很羨慕森舅舅,那么多的木,那么多。在最好的年華里,牽了最愛的人的手,無關別人怎么看TA。
只是他后悔了。而我等了十四年,生氣了十四年,也后悔了。怎樣都是后悔。沒有鯤表哥的手,沒有李懋的手。怎樣都是后悔。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從來就沒有最好的。在欲望里,只有得不到的。
那次兜風,只是在一個小學那里轉來轉去。回來后,小姨便審問我,長什么樣?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森舅舅和我可是連摩托車都沒有下啊。其實我看到學校門口有個女子遠遠的朝我們看。只是那個大頭盔壓的我昏昏欲睡,沒看清,太遠了。況且,森舅舅沒讓我說。我以為這是森舅舅和我之間的秘密。我不能做叛徒。后來想想,森舅舅也沒不讓我說。也許森舅舅還想讓我說,不然,他為什么帶我去?森舅舅走了,我才聽說,原來姥爺托人給他介紹過一個語文老師。
小姨說,姥爺生氣是因為森舅舅給你找的森舅媽是個飯店服務員。我想,難道說森舅媽不是飯店服務員姥爺就不生氣啦?我喜歡很多服務員姐姐淺笑盈盈。但我第一次正式見森舅媽,便不喜歡她,更多是怕。她的兩只黑色眼珠子咕嚕咕嚕在鯤表哥身上打量許久,仿佛他是一個怪物。我倏的擋在鯤表哥面前,兩只胳膊向后護住他。她笑了,并沒有看我。一只嘴角微微動了下,鼻孔也向上翻,眼角犀利的光斜射出去。那種輕蔑與藐視,讓我至今都不寒而栗。鯤表哥以為我要玩飛人,也許他只是想讓大家以為我要玩飛人,便架著我飛起來。姥爺說,去院子里玩吧,客廳里太擠了。鯤表哥帶著我,終于逃離了她的觀賞。
森舅舅和姥爺慪氣,說姥爺的心是偏的。都是兒子,怎么磊舅舅找女的找男的,不管多么出格姥爺都護著。到他這里,正兒八經找個三從四德的女的卻不行了。我是沒本事學易牙。大哥是有本事,一個活生生的易牙!姥爺啪的一巴掌。往后父子,形同陌路。
我再也沒有做過森舅舅的摩托車了。聽說森舅舅結婚了。聽姥姥說這是森舅舅家的小鵬鵬。
森舅舅走了,森舅媽倒是來了幾回,都是些遺產工作的事情。森舅媽后來成了護士。
只是大家都不提森舅舅。
磊舅舅也走了。姥姥才說,“森兒頭發更是黑。”說完,她眼圈又紅了。
森舅舅走得時候,家里誰都沒有見過他。醫院里也不收留他,說哪有空床位給一個感冒發燒的普通病人呀。這里有人要移植心臟,有人要截掉大腿,還有人要面部整形,讓他不要隨便浪費公共資源了,好好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吧。森舅舅說,我不能回去,我去過那個病源城市,我要回去了,就害死全家。醫院說要么去你父親的醫院鬧騰吧。森舅舅說,我不能再走了。我走哪兒,就害到哪兒。森舅舅給磊舅舅打電話,說要堅決留在這個醫院里,不能走出這里一步。末了,他說,不要告訴老爺子。磊舅舅托朋友關系,好說歹說,才給他在那個醫院的走廊里找到一個床位。森舅舅一個人躺在醫院走廊里的時候想什么呢?他有想過要見鵬表弟森舅媽,姥姥姥爺和我們大家嗎?我怎么都想不起來他長什么樣子了。我上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來著?總之不是今年。徐玨叔叔說,后來當森舅舅躺在隔離車里被送到他們醫院的時候,森舅舅腫了好多倍,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徐叔叔說。那個時候,磊舅舅還在給病人做手術。
我叫了聲姥爺。他緩緩的抬起頭。他的目光穿過了我,穿過了我身后的墻,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那個接受舅舅們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