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馬長途向天涯
——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賞讀

天凈沙·秋思

〔唐〕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每一個文字都有夢想，每一個詞語都指向心靈，每一個意象都蘊含情思。品讀這首被譽為“千古秋思之祖”的小令，你會為詞人馬致遠選取意象、提煉詞語，駕馭文字的能力拍案叫絕，感慨萬分。一個游子能走多遠，一份鄉思就能抵達多遠。游子眼中，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無不涂染鄉思，無不牽扯離愁。馬致遠寫天下游子奔波天涯，交織著自己的人生漂泊，羈旅困頓，道出了自己的郁結愁思。這份愁思通過一系列景物意象烘染出來，散發開去，如冷月照徹心扉，如寒冰冷徹肌膚。

一棵老樹就是一道風景，一幅國畫。深秋黃昏，天地黯淡，冷風凄凄，老樹光禿，枝丫橫生。干枯焦黃的藤蔓纏繞而上，三五鳥巢高掛枝丫之間，不時可見幾只烏鴉嘎嘎飛鳴，或投巢歸宿，或盤旋天空，其聲驚悚，揪人心懷，其形漆黑，模樣討厭，其態遑遑，驚嚇人心。此情此景，冷森清寒，令人倍感悲涼、孤獨。“老樹”滿身溝溝壑壑、布滿魚鱗甲片，沒有長出新枝嫩葉，沒有撐開一片蒼翠，老了，老了，已經走過了許多歲月，許多風雨，已經到了生命的秋天。“古藤”要是春夏，長滿綠葉，伸展枝干，自有攀緣而上，不屈不撓的風姿，可是，現在，卻是枝葉凋零，枝干枯黃，儼然一副骸骨，殘留在老樹之上，風一吹就可能折斷，雨一淋就有可能墜落。“昏鴉”不但昏暗、迷茫，棲棲惶惶，更是讓人心生不祥，倍感不快。筆者記得小時候隨家父上山砍柴，于密林溝谷深處，于高山大嶺之間，突然聽見幾聲鴉鳴，嘎嘎亂叫，驚悚嚇人，家父總要對天大吼一聲“你叫個死吧”，口吐幾聲呸呸呸，算是驅趕這令人討厭的烏鴉。游子不幸，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陌生的黃昏，看見幾只烏鴉，聽見幾聲聒噪，不知道他會產生怎樣的聯想，又會生出何種感慨。

一戶人家代表一種生活，一條溪水流淌一片活力。游子看見，老樹下邊，鴉鳴之時，一條小溪潺潺而過，幾戶人家靜臥岸邊，幾縷炊煙裊裊升空。一座木橋橫跨溪上，無人過往，曠古空寂。暮色籠罩，勞作止息，人們都已經回家，正在享受團聚的幸福與親情的美好。可是，奔波天涯的我，卻是有家難歸，團聚無期啊。一股鄉愁，洶涌襲來，勢不可擋。幾乎淹沒了游子，淹沒了這個陌生的黃昏。游子遠行，久別家人，時間的綿長和空間的遙遠都無法抹去濃重的鄉愁。游子心中永遠裝著故鄉，裝著故鄉的小橋流水，裝著老家的裊裊炊煙，裝著白發慈母，裝著風光景物。今天所見，似曾相識，既勾起幸福溫馨的感覺，又刺痛漂泊流離的心。

對于游子來說，人生沒有驛站，永遠奔波旅途。這是一條怎樣的旅途，又是一番怎樣的風光？“古道西風瘦馬”，詩人大筆涂染，粗獷行文，渲染凄涼氣氛，烘托羈旅愁苦。一條古老荒涼的道路通向遠方，也通向黑夜，看不見塵土飛揚，聽不見驛馬蕭蕭，余下一派空寂，一片迷茫。西風起，天意涼，落葉飄，寒山瘦。游子啊，不也類同那片樹葉，離開了枝頭，失去了依靠，飄零在風中，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就連那匹伴我走天涯，闖江湖的駿馬，也已經是歷盡艱辛，骨瘦如柴，疲憊不堪。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瘦去的不只是身體，憔悴的不只是形容，更是心靈，更是鄉愁啊。說馬瘦不言人瘦，人瘦自在其中。人馬比瘦，苦不堪言，風塵仆仆輾轉奔波之苦，他鄉異地習俗不適之難，遠離家門久別親人之愁，凡此種種，皆在其中。婉轉措辭，含蓄暗示，打動人心，令人唏噓。李清照詞云“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以花比人，人花比瘦，瘦得花枝凋零，瘦得形容憔悴，瘦得心思焦慮。又云“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睹花傷心，臨風嗟嘆，一夜風吹雨打，瘦去的豈止是芬芳花朵，更是詞人的豐腴面容，相思愁苦！“瘦馬”踽踽獨行蕭瑟西風，游子形單影只漂泊天涯，何曾凄慘，何等悲涼！

古詩有云“曲終人不見，獨有數峰清”，構思、情韻多少切合《秋思》，畫面不見人影，不問樂音，只見數峰聳立，天地寂寥，人到哪里去了，人在樂聲之中，人在江山之外。以不見寫見，以風景藏人。人與景渾然一體，情與景水乳交融。《秋思》前面三句寫景狀物，一派蕭索，一片蒼涼，不見人影，烘托悲情，屬于畫龍之筆。

最后一句“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鋪墊背景，凸顯人物，屬于點睛之語，熠熠生輝，愁情逼人。夕陽黯淡，秋光冷寂，蒼山清寒，西風瑟瑟。如此背景之下，游子走向天涯，走向黃昏，走向黑夜。天涯是一個遼闊而遙遠的背景，夕陽是一片沉寂而冷峻的色調，游子是畫面的主體，面對長天昏暗，大地空茫，唯有斷腸之痛，錐心之愁。詩人直言“斷腸”，肝膽欲碎，撕心裂肺，程度之重，無以復加。何以如此？何時又是盡頭？今夜何處安身？明日前程何在？一切無解，一切無知。人在天涯，身在旅途，心在漂泊，長久到悠悠無盡，凄涼到地老天荒。馬致遠對孤獨羈旅，對生命飄零，具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具有傷心欲絕的經歷，幾幅圖景，幾多意象，幾個詞句，將寂寥心緒，悲苦人生描繪得淋漓盡致。我們吟誦、涵詠，體驗詩人悲情，游子困窘，更體驗到生命的無常無助，無依無靠。文字抵達生命，詞語直指遠方，意象暗藏情思。遠方有多遠，永遠是一個只可以體驗，不可以言說的人生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