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無語共凄涼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賞讀

江南逢李龜年

〔唐〕杜甫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人與人的相遇相知的緣分的確少得可憐，有人估算是十二萬分之一，中國有句老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室緣。我想說，天地之間，兩個人，不管是同性之間還是異性之間，相遇總是奇妙的，總是令人感慨萬千的。由不得你，命中注定，相遇的還得相遇，無緣的還是無緣。唐代大詩人杜甫和大音樂家李龜年之間的因緣就是如此。青少年相遇，志得意滿，雄視天下。十幾年分離，各奔東西，輾轉流離，嘗盡苦頭。中老年相遇，相對無言，感慨唏噓。兩個人，見證一段歲月滄桑巨變，兩個人，目睹一個王朝興衰榮辱，萬千滋味全在詩中表現無遺，萬千風云全在相遇當中一一呈現。杜甫有心，世事無情，詩人用深沉凝重筆觸寫下了落魄相遇的感慨和悲喜，正如《江南逢李龜年》記錄如此。

江南是個好地方，“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總是伴隨煙雨凄迷，綠柳垂絲，留下太多纏綿悱惻，太多相思幽怨。可是，詩人杜甫卻沒有那么浪漫，沒有那么風流。他真切記得那個時代，那段風云。自己是才華橫溢，壯志凌云，經常出入王公大人府邸，吟詩作對，一展才情，口吐蓮花，語驚四座，受到隆重禮遇，享受萬千尊榮。那是開元盛世，那是春風得意。也正因為如此，他遇到了李龜年，大紅大紫，萬人崇拜的音樂家李龜年，李樂師可是經常出入豪門大戶。岐王也罷，崔府也罷，均是富可敵國，大權在握的巨宦，說句話就可以讓風云變色，打個噴嚏就可讓大地抖動的人物，多少人挖空心思，專營拍馬，接近他們，諂媚他們，期盼憑借青云，飛黃騰達。青年杜甫，青年龜年，一個開口詠鳳凰，一個揮手遏行云，一個詩意凌天地，一個聲情動神州，出入豪門，詠唱吟對，無人能及，無與倫比。何等風光，何等榮耀。

岐王宅里，經常見到；崔九堂前，幾度聽聞。李杜二人不以為奇，習以為常。他們共享達官顯貴的邀請禮遇，他們共享大唐盛世的無限風光，他們也共同見證一個王朝的欣欣向榮，蒸蒸日上。人還年輕，激情澎湃，志向高遠，對未來，對國家，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希望。

可是，風云變幻，世事難料。大唐王朝歷經安史之亂，日漸走向衰微，詩人和樂師也與這個王朝一道顛沛流離，風雨飄搖。杜甫輾轉漂泊到潭州，“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極為凄涼；李龜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勝景，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明皇雜錄》）。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憶京城繁華日，天涯人對天涯人；同嘆年華付流水，苦情人對苦情人；同嘆處境悲涼，斷腸人對斷腸人；同滴辛酸淚，流淚人對流淚人；同望江南落花，寂寞人對寂寞人。江南相逢，如夢似幻，亦真亦假，將信將疑。兩個人恍恍惚惚，感慨唏噓。

江南暮春，草長鶯飛，姹紫嫣紅，五彩繽紛，富麗繁盛，本是歡欣愉悅之景，可是李杜無心賞景，無語悲傷。他們眼中，百花漸漸凋謝，草木慢慢暗淡，春天離人而去。久久凝視，神思紛飛。也許想到了自己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的風光，也許想到了自己清歌一曲，掌聲雷動的輝煌，也許想到了自己才華橫溢，名動京師的聲譽，也許想到了自己車馬衣冠，清狂過市的威風，……繁華富貴如煙云，人間正道是滄桑。看如今，顛沛流離，落魄潦倒。才華無用，詩章多余，音樂悲凄，青春老去。那些艷麗反襯出人心的憔悴，那些風光反襯出今日的凄涼，那些興盛繁華反襯出帝國晚景的暗淡衰頹。

沒有人能夠阻擋一個王朝的衰頹，沒有人能夠阻擋風雨飄搖。那些江南風光，旖旎在亭臺樓閣，水榭歌臺，那些鮮艷的花朵，綻放在皇宮御苑，古道荒郊，可是，沒人欣賞，無心欣賞。花自傷心水自流，榮辱貴賤煙云間。

杜甫吟詩，嘔心瀝血，含恨帶愁。龜年放歌，悲悲戚戚，哽咽成曲。像《長生殿·彈詞》中李龜年所唱的“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凄涼滿眼對江山”。遠去了，青春風華；遠去了，歌吟動地；遠去了，大唐盛世。一首絕句，萬般深情，家國身世，時局動亂，人生坎坷，世態炎涼，無不包孕其中。

一次相逢，見證人生世態；一次嘆惋，折射時代風云；一場沉默，包蘊悲喜優樂。于是，我們記住了那個春天，那場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