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他們大家都說:
“梅爾要自殺了。”
他們也都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
他們第一次看到他和荷默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們都說:
“他要嫁給她了。”
后來又說:
“她還得說服他呢。”
因為荷默自己說她喜歡和年輕人來往,大家都知道她們在俱樂部一道喝酒。
她本人還說過,她是無意于成家的人。
以后每逢禮拜天下午,她們乘著漂亮的輕便跑車馳過。
沐小希昂著頭,荷默歪戴著帽子,嘴里叼著一根牙簽,戴著黃手套的手握著方向盤。
他們站在梅爾身邊,在百葉窗背后都不禁要小聲說一句:
“可憐的...”
梅爾知道,他們是在說誰,盡管他們都沒有明說。
后來有些人就說,這是全鎮(zhèn)的恥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
男子漢不想干涉,但婦女們終于迫使牧師去拜訪她。
因著荷默一家,都是常去三一教堂的人。
訪問經(jīng)過她從未透露,但她表示再也不回去了。
這事兒本來很多人都信了,直到,下個禮拜天她們又開著跑車出現(xiàn)在街上。
于是第二天,牧師夫人就寫信告知荷默住在遠山的親屬。
原來她家里還有近親。
于是,他們坐等事態(tài)的發(fā)展。
這其中,也包括了梅爾,他對此似乎同樣是非常的上心。
起先沒有動靜,隨后他們都得到確訊,她們即將結(jié)婚。
他們還聽說沐小希去過首飾店,訂購了兩套銀質(zhì)盥洗用具,每件上面都刻著“荷默”。
兩天之后,又有人說,荷默買了全套服裝,包括睡衣在內(nèi)。
因為就連梅爾都認為:
“她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也許除了梅爾,其他人都很高興。
他們高興的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么。
因此當荷默離開本鎮(zhèn)的時候,他們一點也不感到驚異。
他們倒因為缺少一番送行告別的熱鬧,不無失望之感。
不過他們都相信,包括梅爾在內(nèi)也是,荷默此去是為了迎接沐小希作一番準備。
而且,正如梅爾一直所期待的那樣,荷默又回到鎮(zhèn)上了。
這算是梅爾最后一次看到荷默了。
至于沐小希呢,所有人都有一段時間沒見到過她了。
總有人拿著購貨籃進進出出,可是前門、后門卻總是關(guān)著。
偶爾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過,就像人們在撒石灰那天夜晚見到過的那樣。
但卻有著整整六個月的時間,她沒有出現(xiàn)在大街上了。
很多人都明白,這也并非出乎意料。
她父親的性格三番五次使她那作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這種性格仿佛太惡毒,太狂暴,還不肯消失似的。
等到周圍的人再見到沐小希的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胖了,頭發(fā)也已灰白了。
包括梅爾在內(nèi)的人才知道,荷默的離去對她有多大的傷害。
才意識到,那天荷默并非是為了去迎接沐小希。
以后數(shù)年中,沐小希的頭發(fā)越變越灰,變得像胡椒鹽似的鐵灰色,顏色就不再變了。
直到她七十四歲嫁給梅爾之日為止,還是保持著那旺盛的鐵灰色,像是一個活躍的男子的頭發(fā)。
打那時起,她的前門、后門就一直關(guān)閉著,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約有六七年的時間之外。
在那段時間,她開授彩繪課,不知處于什么原因,梅爾也去了。
在樓下的一間房里,沐小希臨時布置了一個畫室,梅爾的同時代人全都把女兒、孫女兒送到她那里學畫。
那樣的按時按刻,那樣的認真精神,簡直同每天早上把她們送到學校去,還給她們一點錢應(yīng)急的情況一模一樣。
這時,沐小希的精神面貌已經(jīng)好很多了。
后來,新的一代成了全鎮(zhèn)的骨干和精神,學畫的學生們也長大成人,漸次離開了。
說來有趣,她們啊,卻是沒有再讓她們自己的女孩子帶著顏色盒、令人生厭的畫筆和那些從雜志上剪下來的畫片到沐小希那里去學畫。
最后一個學生離開后,前門關(guān)上了,后門也永遠關(guān)上了。
全鎮(zhèn)實行免費郵遞制度后,只有沐小希和梅爾這兩個人拒絕在他們家門口釘上金屬門牌號,附設(shè)一個郵件箱。
大概,他們便是在那時,有了這樣的打算。
而對于其他人的看法,他們怎樣也不打算再理睬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那個提著購貨籃的人頭發(fā)變白了,背也駝了,卻還是提著購貨籃進進出出。
直到那一天,七十四歲的沐小希突然嫁給了比她大三歲的梅爾。
那人沒有再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則成了梅爾。
他依然健朗,只是身形瘦削,雙眼中時常帶著智慧的光芒。
似乎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每年十二月的時候,都會有人寄給他們一封信。
但一星期后,又由郵局退還了,無人收信。
不時有人在樓底下的一個窗口,見到她的身影,高貴且寧靜的站立在那里。
沒人知道她是不是在看他們,她就這樣度過了一代又一代,和梅爾一起。
終于,她還是與世長辭了,在梅爾去世前三年。
在一棟梅爾經(jīng)常打掃的幾乎沒有塵埃的屋子里得了病,周圍的人甚至連她病了也不知道。
她死在梅爾的懷中,笨重的胡桃木床上還掛著床幃。
她那滿頭鐵灰色的頭發(fā)延伸到了枕頭上,那里由于用了多年且又不見陽光,已經(jīng)黃的就像發(fā)霉了。
梅爾一直想換,但沐小希從來沒有同意過。
沐小希走后第二年,梅爾才打開信箱,看到了那封信。
寫信的人正是當年的荷默,那是她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帶著對沐小希深深的歉意,荷默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梅爾走后很久,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躺在床上,顯出一度是擁抱的姿勢。
但那比愛情更能持久、那戰(zhàn)勝了愛情的煎熬的永恒的長眠,已經(jīng)使他馴服了。
他所遺留下來的身體已在干凈的睡衣下永眠,跟他躺著的胡桃木床粘在一起,難分難解了。
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勻地覆蓋著一層長年累月積下來的灰塵。
后來才有人注意到旁邊那只枕頭上,有東西壓過的痕跡。
有一個細心且有耐心的人從那上面拿起了什么東西,大家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發(fā)。
他們后來又找到了梅爾生前寫的日記,看到了他寫下的最后一句話:
“他們說的對,我確實曾想過要自殺。”